我讀歐洲史,總是驚訝中國和法國之間的相似程度。 13,14世紀的法國還不是一個政治概念,在現今法國疆土之內存在許多獨立的整體,英國國王雖為法國國王的附庸,但自己的附庸超過法國國王。 從某種意義而言,百年戰爭和百年戰爭之後法國的歷史,就是中央王權一步步把分散的法國融為一個整體的過程。和中國古代不同的地方是,秦純粹靠武力征服六國,統一中原,以巴黎為中心的法國王朝則靠各種手段,一點點把法國凝聚起來。對於被征服的六國而言,秦朝統治者缺少神聖性,但法國國王的神聖性是法國王室能統一天下的重要原因。 從這點而言,對法國人而言,法國王室又有點像周朝皇室。 托克維爾”舊制度和大革命“一個觀點就是舊制度的沒落“。他說”歐洲的古老政體在德意志比在法蘭西更多保留着原始特徵,然而即使是在德意志,它所創立的一部分制度,也已經到處遭到摧毀,考察殘存物的現狀比發現失去的東西,更能使人判斷時間的摧殘作用。 自治市制度早在13和14世紀就已經使德意志的主要城市成為一個個富庶開明的小共和國,到18世紀依然存在;但城市今天徒有其表。它們的一套方法似乎仍在執行;它們設置的行政官員仍保留原先的名稱,而且仿佛在管理同樣的事物;但是積極性,活力,市鎮的愛國主義,以及城市制度所激起的剛毅而取之不竭的品德,已經消失不見了。這些舊制度仿佛原封不動地倒塌在自己身上“。 今天依然存在的一切中世紀權力都患有同一毛病,他們全都同樣地衰落和毫無生氣。不僅如此,有些本身不屬於中世紀政體的東西,由於被捲入其中而帶上強烈的印跡,也都立刻喪失了生命力。處在這樣的形勢下,貴族階級沾染上老年衰弱症;在中世紀,政治自由的成就到處可見,然而只要它今天保留着中世紀的種種特徵,他便得了不育之症。” 請注意托氏的觀點,和全然否定中世紀的思想家不同,他承認中世紀一度的活力,只不過認為到了十八世紀中世紀精神已經衰落,到了被取代的時候。 現代雖然還有對中世紀極端憎惡的歷史學家,但越來越多歷史學家發現中世紀並不是像十九世紀勝利者想象的那麼黑暗,從中世紀過渡到文藝復興島近現代也非一個革命過程。從這點講,托克維爾的思想更深刻。中國歷史學家中,錢穆愛提一種政治制度與後面精神的關系,和托氏頗有相同之處吧。 托克維爾下面的觀點更重要,請特別注意。他說“這同一時期的德國同法國,社會活躍繁榮,蒸蒸日上,但是有一點必須認真注意”這是點睛之筆:所有活着,動着,生產着的東西都來自新的根源: ...這個根源便是王政,但與中世紀王權毫無共同之處,它擁有另一些特權,占有另一個地位,帶有另一種精神,激發另一些感情:這便是國家行政機構,它建立在地方權力廢墟之上“ 現代歷史學家的研究基本肯定了托克維爾的判斷,法國十七世紀到十八世紀王權日益擴大,國家行政機關日益擴大,代價就是地方權力,地方自治,封建舊制度。 如果和中國歷史攀比,我們可以看到法國王政和秦制度的類同。秦制度的精髓就是對地方主義,對地方貴族,對地方豪強,對宗族毫無留情的鎮壓,就是國家權力無限度的膨脹。就國家化徹底程度而言,法國王政遠遠不及, 但法國已經創造出歐洲最強大的國家機構。 托克維爾下面分析十分精彩. 他說“首都之所以對帝國其他部分具有政治優勢,既非由於其地理位置,亦非由於其宏偉,更非由於其富庶,而是由於政府的性質. 倫敦的居民之多,等於一個王國,但它至今未對大不列顛的命運產生主導作用. 沒有一個美國公民會設想紐約人們能夠決定美聯邦的命運....早自1740年起,孟德斯鳩就給他的一個朋友寫信說:在法國,只有巴黎和遙遠的外省,因為巴黎還沒來得及將它們吞噬,1750年那位好幻想但時有定見的米拉波侯爵不指名地談到巴黎,他說道:“首都是必要的:但是如果頭腦變得過大,身體就會中風而總崩潰。如果置外省於一種直接依附地位,將外省居民視同可以說二等臣民,如果不給他們留有任何求取功名利祿的職業和途徑,而將一切人次統統吸引至那個首都,假如這樣的話,那麼後果又將如何!” 米拉波將這種情況稱為一種暗中的革命, 。。。。“ 托克維爾認為這是法國和歐洲其他國家區別最大的地方,也是法國大革命爆發的最重要原因。 用他的話說”但是思想動力只來自中央,巴黎已經吞噬了外省。法國革命爆發之際,這第一場革命已全部完成“。 秦朝統一後,中國基本也是走同一一條路徑。秦朝已經毀名城,收兵器,殺豪傑,用全國財富來支持一個高度繁華的首都,用首都的財富支持一個獨一無二的皇室。中國亂世頻頻,一旦首都崩潰,整個社會就進入亂世,直到新朝建立,這大概也不是偶然的吧。 托克維爾眼裡的英國已經是個現代國家。他說“雖然人們一開始會認為歐洲舊整體仍在那裡實行,如果忘掉那些舊名稱,拋開那些舊形式,人們便會發現,自17世紀以來,封建制度已基本廢除,各個階級互相滲透,貴族階級已經消失,貴族政治已經開放,財富成為一種勢力,法律面前人人平等,賦稅人人平等,出版自由,辯論公開,所有這些新原則在中世紀社會都不存在。然而正是這些新事物一點一滴巧妙地滲入這古老的軀體,使之復甦和免於瓦解,並在保持古老形式的同時,灌輸新鮮活力。17世紀的英國已經完全是一個現代國家,在它內部僅僅保留着中世紀的某些遺蹟,猶如供奉品” 托克維爾提出了一個有趣的問題,法國王政對封建制度的破壞遠比德國德國徹底,但又不能像英國那些完全轉型,最後演化出一場革命。而德國等有更多封建結構和精神的國家,最後轉型反而比法國更加平和,又是為什麼呢? 待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