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七年夏日里一个晚上,从家乡传来了不幸的消息:母亲突患脑痊塞,情况危急。那时我刚换了工作,但还是立即告假,带上简单的行装,踏上归国的旅程。
待我匆匆地赶回广东潮汕老家,母亲已经昏迷两天。她象睡著一样,安祥地等待我的归来。我伏在母亲的耳边,轻轻地呼唤,“妈妈,我回来了”。母亲好象听懂了,眼角掠过一丝欣慰的神情。在那一刻,我明白,在生命的尽头,母亲的心仍然与我息息相通。
“妈妈,你醒醒,我知道你累了,我还有很多话要对你说,你还有很多故事要告诉我,我们说说话,你再睡觉,好吗?”里著母亲的丝丝银髮,我一遍又一遍地对着她说。我轻轻地吻著她的前额,记忆中却浮现小时在母亲怀抱里,她紧紧地搂著我亲吻我的情景。
母亲终于没有再醒来。就在我回去後的第二天,夕阳西下的时候。她永远地离开了我。
在那个懮伤的时刻,在那个简陋的病房,母亲离去的瞬间,我没有眼泪。接下来,我和兄弟们护送母亲到灵堂,陪伴她老人家度过尘世里最後一个晚上。夜,万般俱寂,深邃而旷远。万里云天,无数星星闪烁,有的瞠亮耀眼,有的暗淡幽然。只是在这个时候,望着母亲慈祥的遗容,我才任自己的泪水,如一股清泉,不停地流淌,洒落我的脸上,渗透我的衣裳。母亲啊,你为什麽要走得这样匆忙,你为什麽不能给我多一点时间,去让你更多地体会做一个母亲的幸福与骄傲?母亲啊,你为什麽一生只知道付出,只知道耕耘,只知道吞下你的血和泪,只知道用你柔弱的身躯,去创造平凡与伟大,去谱写奇迹与辉煌?母亲啊,你为什麽在本该收穫的季节,却选择默默离去,不给后人一点携累,不给儿孙一点那怕是小小的牵念!
母亲出生在广东潮汕地区潮阳县一个贫困的农家。她的父亲,我的外祖父年青时为寻找生活出路,远涉南洋而客死他乡。母亲从小生性聪颖,为思念外祖父而双目失明的外祖母,立志要把她培养成人。老人家含辛茹苦,咬著牙让母亲上到初级中学,这在那个年代,已是凤毛鳞角。从学校里毕业,母亲就经同乡介绍,到临近的澄海县任户籍幹事。她做的,不外是抄抄写写,登记户口那样的琐事。干了几个,与父亲成婚,也就辞职了。就这事,在文革时期,母亲虽没有到被关押被游街的地步,却少不了要参加许许多多的学习班,以“交代历史”。那时我刚上小学,也就是七八岁的样子,母亲在单位 “学习”,我就担当起中午为她送饭的责任。记得有一次 下倾盆大雨,我提著饭盒从小路送饭到她的单位。沿途要经过一条排水沟,而上面的小石板桥早已被雨水盖住。只见茫茫的一片洪水,把排水沟、小石板与附近的一个人工池联成一片,分不清路在哪里。我一脚深一脚浅地,探索著走在雨里,试图沿小石板走,心里却十分害怕。而越害怕双脚就越不听使唤,一失足就跌到水沟里。雨水已齐腰深,我忍住不哭,心里告诉自己,我不能被雨水冲走,妈妈还没有吃饭。我把饭盒举到头顶,镇定自己,然後试了几次,才艰难地从水沟里爬了上来。待我把饭盒送到母亲手里,只见到母亲的眼里,闪动著晶荧的泪光。母亲心疼,却不能溢于言表,她只是紧紧地把我搂在怀里,泪水从她的脸上淌了下来,与我脸上的雨水交融在一起,融化了那寒冷,融化了那辛酸。洪水中为母亲送饭的一幕牢牢地刻印在我的脑海里,几十年以後,仍然令我记忆尤新。
文革时,父亲被迫去职,闲赋在家。母亲以难以想象的毅力,担当了养家糊口的重任。而我们兄弟姐妹五人都未成人,母亲的艰辛可想而知。常常是在过年的时候,她要放下脸面,向同事或者邻居的大妈,借上叁五块钱,才能奏合过个年关,敬祭先祖,给我们一个过节的感觉,甚至为我们剪一身布衣。在我的一生中,如果说是父亲用他浓烈的传统文化,渊博的历史人文知识和严谨的治学风格训导了我,母亲则以她的温柔善良与广阔胸怀,潜移默化地熏陶了我,传给我坚韧的人生精神和宽容待人的风格,使我从小就学习做人的责任和尊严。而我从小学到中学的老师们,又即使是在黑白颠倒的年代,还是给了我最宝贵的呵护和培养,所以昨日艰难的日子并没有使我沉沦和自卑,反而使我奋发,使我成长。这其中,母亲的关怀与爱怃,就象阳光雨露,时时刻刻滋润我的身心。她肩挑家庭的重担,却是一个平凡的母亲,每天做著最平凡的小事,没有什麽大道理,但是她所做的每一件小事,都在我幼小的心灵中,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记。我少儿时期留下的第一个记忆,是六十年代初经济困难时期,母亲从单位食堂得到几个小小的烤红薯,自己舍不得吃,带回家给我和兄姐们。我们几个高兴极了,叁两下就把红薯吃光。我稍大时,每每学校组织郊游或有比较大的活动,她都会一大早就为我煮好并盛上要比平时要稠得多的两碗稀饭,再加一碗白糖开水生冲鸡蛋。我慢慢长大了,家境却不能满足身体成长的需要,可以看出,母亲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她尽一切可能,为我补充营养。每当我中午从学校回来,只要她不当班,就会熬好浓浓的猪骨汤,在里面放几棵家乡特有的桐莴菜,洒点鱼露,然後用慈爱的眼光,看着我把它喝下去,脸上露出一丝不难觉察的快慰。很多年以後,我走向社会,出席过国宴,出席过数十亿美元大项目的庆典,但母亲亲手做的骨汤,对我来说仍然是没有别的什麽山珍海味可与比拟。
说起来,我们生长于六十年代的这一代人,堪称是中国乃至人类历史上非常独特的一代。我们出生在中国最困难的时期,上中小学时又正好赶上“文革”。那个独特的时代,就象大浪淘沙,让每一个人都经受生活最真切的洗礼。高中毕业时文革结束,从此中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巨变。我们中比较幸运的一批,有机会上大学,後来又有机会走出国们,涉足世界科技的前沿。记得一九七七年我作为应届高中生,考上广州中山大学,成为文革之後首批大学生时,父母亲的欣慰,喜悦与激动难以言表。母亲接连好几个星期,张罗我上学的行装,又是剪布做衣,又是购买日用品,忙得不可开交。她还从单位要了几片集装箱的旧木板,让师傅为我做了一个小木箱。箱子没有油漆,却精工细作,上面还能上锁,显得非常精緻可爱。那个木箱,一直陪我从大学到读研究生,到留校任教。看著母亲上下忙忙碌碌的样子,看著她在暗淡的灯光下,眯著花眼,为我织毛衣的身影,我真正体会了古人“慈母手中线线,游子身上衣,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 那不朽诗句的含义。
文革之後,父亲复职,母亲也退休了。随著中国社会的变革,我们家庭的境况也随之变化,母亲脸上笑容多了,但是她的辛勤与劳累,却丝毫不减。还记得,我在广州读书的日子,她只要有机会,就会托人捎来各种家乡特产,什麽鱼干、肉干、花生干、水果比如时鲜甜爽的潮洲柑、中秋糕点,等等。记得同室学友都与我开玩笑,说你妈妈差一点就把整个家给你搬过来了。每次寒暑假回家,母亲都会亲自为我做爱吃的家乡小菜,所以直至今日在异国他乡谋生的日子里,每每忆起故乡,就会联想到母亲亲手做的家乡菜,好象天底下再没有那样令我陶醉那样让我难忘的佳侑风味。八十年代中,我在中山大学任教,偶尔与同事带学生到南海沿岸进行海岸地质攷察,每次路经家乡,母亲都会让我请同事和学生们到家里吃饭,她亲自下厨。南海边种种贝壳类海鲜的味道,果然让我的同事与学生们赞不绝口。一生俭朴的母亲,在晚年更是好善乐施,尽力帮助邻里需要帮助的老人。在她去世前几个月,我因出差顺道回家,看到大哥回来向她报告说,老家那边老人组修缮,希望各位在城里的乡亲捐上一两百元。母亲第一次就让大哥捎去两千。母亲以她佛心般的善良与悟彻,深受邻里和亲友的敬重。
母亲静静地躺在鲜花丛中,那麽安静,那麽从容,那麽慈祥。整个晚上,我对她说了很多很多。多少游子的无奈,多少漂泊的辛酸,多少刻骨铭心的思念,却只能在那心碎的长夜,尽情地抒发。今夜过去时,母亲就会永远地走了,再也不能听我诉说。
东方渐剑露出鱼肚白,与我一同守灵的二哥信步走向灵堂外的院子。顷刻,他又回来,招呼我快出去。我们一起向天边望去,但见万里云天之上,暂暂浮现一道巨大的彩虹,从我们所在的灵堂一侧,一直高耸著伸向深邃的西天。我不晓得这是天象的巧合,还是上苍有意为我慈母开设一道通往西域的天桥。这个时间,距离母亲与我们分别的时刻正好十二个时辰。我的心有一种感慨,也有一丝欣慰,母亲走得很匆忙,也很从容;而天堂里,一切都已準备好了:在她的凡俗的身躯入土为安之前,就为她架设了云桥,让她美好的灵魂,完成了向西天极乐世界的的飞跃。
我的一生,如同一列奔驰的火车,常常刚刚赶完路进了站,又要星夜兼程。多少年来,虽谈不上读过万卷书,却真的走过万里路,走过艰辛,走过挫折,也体会过喜悦。不论走到哪里,母爱都是我生命里不灭的灯塔。风和日丽的时候,它照亮我辽阔的征程;惊涛骇浪中,它是我不可替代的精神支柱,激励我战胜风口浪尖的考验,直到曙光在前。有了它,我在一帆风顺的时候,也不会迷失自己,不会迷失方向;有了它,我即使在风霜雨雪中,也能从容面对命运,超越自我。有了她,不管它乡的旅程有多长,我都会珍爱时光,用心去体会人生的苦涩与甘甜;有了它,不论回家的路有多远,我都知道心的归宿,知道母爱是我梦里平安的港湾,在哪里才有我人生最美好的乐章。母亲离开世俗的世界,已经整整十年了,而母爱的光辉,却仍然时时刻刻沐浴著我。因为我知道,没有母亲辛劳一生付出的一切,就没有我的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