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西杂粮之最 - 茭子鱼儿和茭壳儿
我的老家是一座历史悠久的小城,位于黄土高原的忻定盆地。古称秀容,后改名忻州。忻州除了享誉世界的佛教圣地五台山,杨门女将曾经镇守过的雁门关,亦被誉为中国杂粮之都,盛产高粱。小城人把高粱称作红茭子。言谈中又往往把那个红字省略掉,久而久之就成了茭子。茭子磨成粉就叫茭子面。 上世纪七十年代,粮食统购统销,按比例供应,白面的供应量极其有限。茭子面便成了小城人的主食。茭子面的做法很多,用笼屉蒸,用擦刀擦,用剃尖剃。还可以混合白面擀成皮儿,以各种当季蔬菜做馅料,是为茭子面蒸饺。或者在茭子面团外包一层白面擀成面条,雅称包皮面。在各色各样的茭子面饮食里,最著名也最常见的当属高粱面鱼鱼,小城人称之为茭子鱼儿,或者更省略地叫做鱼儿。现在上网一搜忻州美食,满屏皆是茭子鱼儿。那泛着微微红色,细细长长,丝绸般柔软,又似小鱼儿光滑灵巧的茭子鱼儿成了各路人马光顾秀容古城,浏览五台山之后,必定要品尝的忻州特色招牌美食。 作为土生土长的小城人,我的最爱却是几乎无人问津的茭壳儿。 所谓茭壳儿顾名思义就是茭子面做的壳儿。且不说现如今慕名造访古城和五台山的外地游客从未吃过,就连小城里的人们恐怕也早已遗忘了它。相比于家喻户晓的茭子面鱼儿,茭壳儿似乎成了散落在豪华大餐桌外的边角零碎儿。 其实,茭子鱼儿和茭壳儿却是一对孪生兄弟。但是为什么人们偏爱茭子鱼儿,而冷落茭壳儿呢?这要从它们的烹饪过程说起。 先说做法,把过筛后的茭子面倒进一只盆里,再烧一壶滚烫的开水,急滚滚地冲进面里,连搅拌带揉搓趁热把面和好。 首先把发烫的面团,分开揉成几条粗大的长条形状。再用手揪成母指大小的小块,依次摆放在案板上。最后用手掌搓成细细长长的一条。形状象极了一条条柔软灵巧的小鱼儿。鱼儿的名称便由此而来。鱼儿搓的越长越细越好,据说小城多年延续下来的一个风俗,就是把搓鱼儿的技巧列为婆家考察选择新媳妇的标准之一。记得彼时尚年幼,家里做鱼儿时,也曾尝试过,且不说一次只能搓一条,中间还必定要断好几截儿。曾被长辈们挪瑜为笨姑娘,将来找婆家难。好在那时已改革开放,好日子随即到来,白面代替了茭子面。而自己亦以读书考学为名远离厨事好多年。 小城最心灵手巧的女人可以左右手开弓,各手五条,一共十条鱼儿一次搓好,长短粗细齐齐整整。不敢说完全一样,却也是肉眼难以分辨。这确实是一个细致的功夫活,记忆里只有大姨妈和大舅妈勉强可以做到。作为新一代知识女性的母亲也只能用右手一次搓四条。 如此复杂、费时、费力的一项手工活,而且讲究时效性,面团一旦变冷、变硬,就无法搓鱼儿了。面团冷硬后,搓出来的鱼儿很容易断截儿,于是乎便有了鱼儿的孪生兄弟茭壳儿。 茭壳儿的制作极其简单、快捷。扯一块手掌心大小的面团放在一只手里,揉捏光滑。用一只手托着面团,大拇指按住面团中心部分,慢慢往下压。与此同时用另一只手沿着面团四周,均匀地捏成一个壳子样儿。高手捏出来的茭壳儿薄厚均匀,里外光滑,边口圆润,中间深深地陷下去,活脱脱一只精致小瓷碗。 捏好的茭壳儿口朝下,放进笼屉。茭壳儿不惧挤压,不怕变形,不需码放,可单放,亦可摞起来堆,随便塞进任何缝隙处皆可。 大火蒸十五分钟,再闷五分钟,即可出锅。记忆中父亲拉着沉重的风箱,笼屉上蒸汽氤氲,锅边的玻璃窗上浮上一层薄薄的水雾,我喜欢在上面写字、画各种奇形怪状的图形。长大些后,父亲把炉膛里添上足够的煤炭,我用两只手抱着风箱杆,闷着头使劲儿地拉。稍微一松懈,蒸笼上的热气就会奄奄一息,再一用劲,蒸汽便袅袅升腾。 茭子鱼儿第一顿好吃。把鱼儿散开,松松地放进碗里,浇上西红柿鸡蛋、辣椒炒酸菜、炖豆腐、白菜炖粉条,调拌均匀,食之柔软光滑。茭壳儿也可以如法炮制,撕成细碎的小块儿,浇以各类或荤或素的臊子,只是吃起来更劲道,更有嚼头。 在茭子鱼儿和茭壳儿之间,我特别喜欢茭壳儿。 茭壳儿的吃法儿很多,不像鱼儿那么单一。除了调拌之外,还可以卷着菜吃。那会儿下午放学回家后,从锅里拿出一只温吞吞的茭壳儿,里面或塞满辣椒炒酸菜、或土豆丝,或者只是切的细碎的咸菜,边吃边玩。多年后,在大洋的这一端,当我第一次吃到墨西哥夹饼时,恍惚回到儿时小城的午后。不禁慨叹,世上之美食,皆有异曲同工之妙。 记得年少时光,每年到了冬季,临近过年之际,冻带鱼上市。父亲一条条地清洗干净,切成小段,裹上面粉油锅里煎的两面金黄。放在一只大盆里,冻起来。等到吃的时候,取一些放进大瓷碗里,倒点酱油,撒上葱花,笼屉里蒸了。半碗带鱼,半碗汤汁,或拌匀了吃,或等汤汁凝固成胶状,挖一勺倒进茭壳儿里吃,都是极好的美味。现在想来,依旧口水涟涟,回味无穷。 最爱的还是葱花炒茭壳儿。蒸好的茭壳儿一定要放上几天,变冷变硬了,用刀切成细细的丝。锅里倒一点油,爆香葱花,再倒进茭壳儿丝,翻炒,最后撒一丁点盐,出锅。满口生香。 上个世纪九十年代,我怀孕。妊娠反应天翻地覆,吃什么吐什么。母亲说你要可着劲地想喜欢吃的东西,想吃什么妈给你做。终于有一天,想起了炒茭壳儿。母亲最初是反对的“困难年代,没得好吃的。现在要什么有什么,干嘛非要吃茭壳儿?”后来架不住我软磨硬泡,母亲终于松口了“如果实在想吃就做鱼儿吧。茭壳儿有什么好吃的”?我说“我就想吃炒茭壳儿。” 母亲无奈,只好隔三岔五地做茭壳儿。整个妊娠期,几乎每天都要吃一顿葱花炒茭壳儿,百吃不厌。很奇怪,当初一闻到炒菜的味道,便吐得天昏地暗。但是唯有炒茭壳儿,闻起来香,吃起来是倍儿香,从来没有翻过胃恶过心。 后来,生活在德州乡下。无意间在唐人街的超市里发现了一包高粱面。喜极,买回家。电话里询问过母亲,按照母亲指示的步骤,做了茭壳儿。不知是面的问题,还是我和面的火候,总之,蒸出来的茭壳儿干硬、粗糙。不过我还是用心细细地切了,只是由于它的坚硬和松散,而未能切成细丝,只切成粗粗的一条条。翻炒过程中,茭壳儿断成一截一截。吃进去,散散的,如沙,没有一点儿嚼劲,粗粗的,拉嗓子眼。与记忆里茭壳儿的柔软、劲道、滑溜、嚼劲相距甚远。后来听人说小城的土壤适合高粱生长,而且高粱要经过特殊的高温处理,碾出来的茭子面才会柔韧劲道。难怪心心念念的炒茭壳儿,却没有一点记忆里的味道和口感。 原来不仅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一方水土也种一方粮啊!如果想吃梦寐以求的茭壳儿,还得回去小城,特别是母亲亲手捏出来的才更地道、更有味儿。只是,下次回去,不知在何时了? (10082021 刊登于《世界日报》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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