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年风雨兄弟情 竹心 史伯伯是父亲最好的朋友,祖籍东北。据说是孤儿,从小流浪,不知故乡何处,父母何名,只知道姓史而已。大概13岁时,东北野战军占领东北,他参加了部队文工团。辽沈战役结束后随部队一路南下。由于年龄太小,在部队继续南下之时,他就转业到地方,最后落脚在北方一座小城市。 五十年代中期,父亲毕业后分配到市文化系统工作,与史伯伯成了同事。史伯伯会唱歌、能跳舞、打快板、说相声,不仅可以指挥乐队,文字功夫也相当了得,是当时文化系统有名的笔杆子、话筒子。在小城人都说着软绵绵、慢吞吞乡音的年代,史伯伯一口标准的东北普通话,字正腔园、抑扬顿措,可谓才华横溢、文采飞扬。 史伯伯根正苗红,很早便入了党。据父亲说如果没有后来发生的一切,他的前途将无可限量。 五十年代末,单位组织群众给领导干部提意见。虽说是文化系统,但由于人才流失严重,很多人的文化程度并不高。唯有史伯伯笔头功夫过硬,文笔流畅尖锐。一份洋洋洒洒几十页的意见书递交了上去。结果可想而知,最后被定位为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右倾机会主义分子,简称 “右派”。右派的帽子被戴在头上很多年。犹如金箍咒般,在以后的历次运动中,在劫难逃。使本来光明的前途就此暗淡了下来。 父母和史伯伯、史伯母的关系渊源颇深。父亲与史伯伯相识于职场, 志趣相投成为挚友。而母亲与史伯母是同学、邻居,也是极好的闺蜜。六十年代初期,母亲在省城读书学习图书美术设计,而史伯母则就读于护士学校。 一九六二年,母亲与史伯母相继毕业回到小城。母亲在当时的图书馆和新华书店工作,史伯母则回市医院当了一名护士。 据父母讲,当时的文化系统包括了图书馆、文化馆、新华书店、广播电台、体委、电影院等多家单位。工作人员并不多,都集中在一个大院里工作,所以大家彼此都很熟悉。那个年代,父母分別在文化馆和图书馆工作,他们也因此相识而相爱,最后结婚组成家庭。 戏剧性的是,母亲与父亲在工作中相识而相爱的同时,身为护士的史伯母也认识了能歌善舞、风流倜倘、口才一流的史伯伯。两对年轻人先后结婚各自组成了家庭。 史伯母与史伯伯相识、相恋,以及结婚,都带有那个时代的特色,就是惟成份论。史伯母的父亲是小城的大地主。而史伯伯虽然根正苗红,但是彼时的头上却赫然戴着右派的帽子。据母亲说,其实史伯母当初是有很多选择的。她年轻貌美、娇小而秀气,可以选择一个干部,改变自身的命运与处境。但是史伯母却深爱着史伯父的才华与能力,坚守着他们的爱情,顶著右派家属的压力嫁给了史伯伯。 平静的生活了两年后,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开始了。史伯伯受到了更大冲击,经历了无数次的批斗。几十斤重的牌子掛在脖子上,不给吃、不让睡的交代罪行。文革初期还有所收敛,一切有规有矩。到了后期,武斗开始后,一切都没有了章法。无政府主义泛滥,人身安全基本没有了保障。 父亲回忆说,有一次,造反派们拿着史伯伯的照片,在街上搜查他。当那些人耀武扬威地走在街道上,喊着口号“把反革命分子史XX揪出来”之时,史伯伯穿着一身破烂的衣服,戴着一顶破旧的草帽,拄著一根拐杖,瘸著一条腿,弯腰驮背、慢悠悠地从游行队伍旁边走过去,俨然一个老人家。 红卫兵怎么也没有想到三十多岁的史伯伯会是这么一个样子。事后他偷偷地告诉了父亲,与父亲分享他的得意和聪明。而父亲则一直坚守着这个秘密。 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初期,史伯伯在五七干校接受劳动改造。有一次,史伯伯来到了我们家。母亲说不到四十岁的史伯伯满脸沧桑胡子拉碴瘦削羸弱。完全看不出原先的风流潇洒神采飞扬,象小老头一样,萎靡不振。母亲给他做了一碗面,当时大家的白面都很紧张,都是按照人头供应的。临走时,母亲把家里的几个饼子,给了史伯伯。他手里拿着饼子,欣喜不已。当母亲把他送到大门口时,史伯伯的眼睛湿润了。 八十年代初期,史伯伯的冤假错案终于平反了。摘掉了右派帽子,补发了十几年欠发的工资。他开始自学法律,获得律师资格证书。在即将知天命的年纪,改行当起了律师。而且很快地成为了全省有名的执业律师。我想他是吃尽了无法无天的苦头,才立志要用法律作为武器来保障普通人的合法利益。后来史伯母也当了市医院的总护士长,他们苦难的日子终于熬过去了。 八十年代末期,父亲透露了一件保守将近四十年的秘密。 史伯伯根本不是孤儿。他们家是东北当地的财主。史伯伯是家中唯一的儿子。四十年代中期,东北地区搞土地改革运动,史伯伯的爷爷父亲都被抓。当时的情势是风声鹤郦、人人自危。他的奶奶和母亲担心家中唯一的男丁再遭不测、断了香火。于是想出了一个主意,就是让年幼的史伯伯假扮成孤儿,最后混入了四野的部队。临行前,千般叮咛万般嘱咐,千万不要再回故土。 据父亲说,七十年代中期,史伯伯从五七干校释放后,单位曾经安排他去东北出差。他乘机偷偷跑回家。那时祖父母已经去世,父母仍然健在。与父母匆匆相见,得知彼此境况。史伯伯让父母看了他的全家福,当初离开家时十几岁的少年,三十年后, 已经是四十多岁的中年人,而且是三个孩子的父亲了。 那次从东北回来后,史伯伯对父亲说,他的父母看过全家人的照片后,甚是欣慰。只是一再嘱咐千万保守秘密,否则地主的成分会影响了他的前程。史伯伯当时没有告诉父母自己是右派,不久前才刚刚从五七干校的农场释放回来。 直至八十年代末期,史伯伯才光明正大地回了一次故乡,只是那时父母已不在人世。他的父母一直都以为当初让儿子隐姓埋名避走他乡,才换来儿子日后的锦绣前程。他们至死都不知道他们的儿子从一九五八年开始,命运坎坷、几尽磨难、历经生死攸关。农场、改造、批斗,在历次运动中倍受折磨和迫害。 父亲保守这份秘密长达近四十年。我想这也是他和史伯伯的感情为什么看起来淡如水,表面并不怎么亲近。但是却能够守候彼此秘密数十年。其实在那份单纯的水里,早已融化了难以言表的深厚情谊,还有完全的信任和彼此的忠诚。 几年前,父亲生病期间,已经八十岁高龄的史伯伯几次探望父亲。两个老友,经常是相对而坐却无言。记得母亲曾经对父亲说,“你看老史那么大岁数,来看你一回多不容易,你也不多说会儿话,就那么呆坐着。”我有时看着两个老头沈默地坐着,彼此对望。就会走过去说些话活跃一下气氛。史伯伯总是说,“你们忙你们的去,我和你爸爸坐坐就可以。” 行文至此,我突然想明白了一件事情。对于史伯伯和父亲,或许他们之间已经没有秘密,所有的心意也都明白。只是看看老朋友、老兄弟,默默地坐一会儿。一切竟都在不言中了。 长达六十年的知交和故友,可以守候彼此悠关生死秘密的兄弟,在垂暮之年,在病榻之旁,依旧是此时无声胜有声的相知和懂得。 父亲葬礼那天,史伯伯一个人来了。也是默默地坐了一会儿,未等结束,就走了。 我把他送到门外,看着他衰老的步伐缓慢地、却也坚实地走着。感慨万千。当年那个为了自己的理想,据理力争、不畏危险的年轻右派;母亲叙述中的那个萎靡不振,为了几个饼子而落泪的劳改人员;壮年时口若悬河、意气风发的著名律师;如今苍老衰弱、步履蹒跚,来参加老友葬礼的垂暮老人。此时正走在小城古老的街道上,就象他曾走在中国现代史的风口浪尖上。岁月苍茫中,他依旧是我的史伯伯。仅愿以此文见证父亲与史伯伯历时六十年的生死情谊,和他们所经历的那些年的风雨沧桑。 (刊登于《国际日报》08022022 18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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