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摘仅供参考。不代表本人观点) 《南斯拉夫残骸--不断被建构的民族仇恨》
1999年的科索沃战争,北约轰炸贝尔格莱德期间,中国驻南斯拉夫大使馆中弹和三名中国记者的遇难,在国内掀起反美民族主义浪潮。自前南斯拉夫1990年代初爆发内战开始,中国官方媒体报道就区别于西方主流媒体谴责塞族对其他民族的侵略的“人权”视角,而是以“主权”为框架对西方肢解南斯拉夫表达愤怒。互联网还并不发达的1990年代,普通中国公众对遥远的巴尔干地区究竟发生了什么知之甚少,人们把在国际社会上被标记为种族屠杀始作俑者的塞族领袖米洛舍维奇视作南斯拉夫反抗美帝国主义霸权的英雄。塞尔维亚在1999年于科索沃制造的针对阿尔巴尼亚人的种族清洗不为中国公众所知。人们也不知道牵动他们对南斯拉夫最炽热情感的萨拉热窝,在经历了南斯拉夫人民军长达四年的围城战后,已经脱离了这个叫做“南斯拉夫”的即将消失的国家——在支持南斯拉夫反抗北约侵略的种种场合,“瓦尔特保卫萨拉热窝”的标语仍屡被中国公众举起。事实上,彼时的南联盟仅仅剩下了塞尔维亚和黑山。 今年是科索沃战争20周年,我们走访了前南斯拉夫,希望进入南斯拉夫解体与种族战争的内部语境,并还原这场冲突在全球范围内所掀起的纷争,尝试将其带回中国的争论现场,成为内生于中国社会之南斯拉夫问题意识的补充。南斯拉夫解体后,民族仇恨成为巴尔干出现在国际视野中时,难以绕开的议题。自公元7世纪陆续迁移到巴尔干半岛的斯拉夫人,因所处地缘位置在历史上总是被不同的文明所争夺而信仰不同的宗教,形成塞族、穆族和克族。在通常的叙事中,种族民族主义浪潮19世纪初在这里崛起,经历了铁托时代的无神论的压抑,伴随着共产主义意识形态的瓦解以最血腥的方式回归了。而直到今天,这场战争还在以一种更加静默的方式在后社会主义的南斯拉夫各共和国存续着。战争废墟在旅途中随处可见。 伍勤 摄
创伤的再现 要想展望21世纪的现代奥斯曼帝国,最好站在萨拉热窝老城,这里代表着奥斯曼帝国原本可能争取到的另一种前景。奥斯曼帝国式清真寺繁盛依旧,贝格清真寺附近的街区熙熙攘攘,女人们带着头巾,展示着虔敬时尚的最新样式,Halal食物标志和Kebab随处可见,水烟馆有伊斯坦布尔的热闹。可这一切不过是蜃景和虚假的布置,戴头巾的女人来自世界各个穆斯林社区,街上的一切是精心提供给他们的,事实上萨拉热窝已成为全球穆斯林欧洲旅游的首选地,原因很简单,它既属于欧洲,又有清真食物。最重要的是,随着经济的低迷,它非常便宜。 萨拉热窝被卡在了一个个时间断层里,唯独不是现在。首先卡在了东方主义的想象中。19世纪初,欧洲旅人来到波斯尼亚,都会立刻惊讶地发现这个欧洲土耳其行省有熟悉的亚洲景色,这里是“东方”。两个世纪后,困顿的波黑不得不贩卖着奥斯曼帝国的家底,沉浸于恢弘奥斯曼景观的游客们似乎也忘了奥斯曼帝国解体时穆斯林从巴尔干被大规模驱赶到土耳其,和20世纪90年代几度发生的极端的“去伊斯兰化”的过程:无数奥斯曼的建筑被破坏、炸毁。 其次卡在了波黑战争创伤之中。每幢老城建筑上密布的弹孔都是明证。冒险家们的萨拉热窝之旅会被另一条线索指引,从价格不菲的“战争记忆主题”私营博物馆,招贴画上硕大的“种族灭绝”、“种族清洗”字眼,到街头可见的血色的“萨拉热窝玫瑰”、纪念牌,再到“战争团”的旅行宣传,每个伤口都被整理、标识出来,保持不愈合地等待参观。卡在时间断层揭示了萨拉热窝的困境本身——它无奈地只能充当自身的再现。
萨拉热窝。伍勤 摄
处处可见建筑上的弹孔。 李丹 摄
“萨拉热窝玫瑰”,迫击炮在地上留下的弹坑,后被用红色树脂填涂了起来,作为纪念。 伍勤 摄 铁托死后,意识形态逐渐在南斯拉夫瓦解,战争沿着宗教的边界爆发了,信仰东正教的塞族、信仰伊斯兰教的穆族和信仰天主教的克族从和睦相处的邻人突然反目成仇,尤其在波黑这样一个在南斯拉夫时代民族混居程度最高的地方。它就像是南斯拉夫的一个微缩版,也因此在国家支离破碎之时,承受了最多撕裂的痛苦。 二十多年过去了,那场战争仍然是一场话语迷雾,充满掩盖、否定、矛盾,在不同族群间被不断再次编织、发明。塞族人会强调1990年代的那场战争是全世界对塞族发动的战争,他们中那些最温和的,也只是说那是一场内战。而“内战”显然是会冒犯到穆斯林的词汇,对穆斯林来说,那是一场塞族发动的“侵略战争”。这让局外人在波黑跟不同族群打交道时,总需要格外小心翼翼,避免无意间以一个族群的叙事冲撞到另一个族群的人。 战争旅游业再生产着人们的历史记忆的同时,也成为了这里的经济支柱。一家叫做“战争旅馆”的主题酒店主打身临其境的“萨拉热窝围城战”气氛。红十字的标识、联合国的旗帜、弹孔、“小心狙击手”的警示涂鸦、麻袋装的紧急物资、战事新闻报纸……这些奇观化的装饰遍布旅馆所有空间。在被穿戴军装的服务人员接待后,旅客将会体验被封住了窗子、没有床的房间。人们在晚间断电后伴着由枪声、轰炸声构成的整套音效中,在地上的海绵垫上睡去。自开业几年来,这里吸引了无数媒体和旅行指南的目光,旅游旺季时日日爆满。而我们在facebook上看到的一家夫妻开的小旅馆略显笨拙的“战争营销”则更令人心酸,宣传中打出了“我们从战争中存活了下来!”的招牌来招揽旅客,承诺跟游客们分享二人作为幸存者惊心动魄的战地故事。事实上对于我们遇到的很多人来说,由于亲人伤亡的创伤,开口谈论那场战争绝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旅行指南上推荐的的萨拉热窝“战争旅馆”主题酒店
夫妻旅店在Facebook上的“战争营销” 大量来自没有战乱的第一世界的游客,不再满足于主流的观光体验,而是寻求超越日常经验的刺激,积累谈资或创作素材。这种另类旅游体验近年来逐渐成为了席卷全球的现象,波黑显然是一片肥沃的土壤。战争刚结束的1997年,就有地理杂志报道过旅游团前来体验战争,旅行团打出这样的宣传“一周时间,游客可以进入那个著名的68人被流弹炸死的市场,并在市中心停电的地窖中享受战时晚餐”。反思性的历史教育,与对伤痛和死亡的窥淫癖在旅游产业中显得如此模糊。 每年波黑都有大量的人口外流到海外寻找生机,而生活在这里的人只好努力分食旅游业这一杯羹,不管通过自揭伤疤来讨生活多么折损尊严。然而,在一个基础设施与支柱产业被1990年代战争摧毁殆尽,而经济灾难延续至今的地方,谈尊严大概显得过分“何不食肉糜”。
瓦尔特保卫萨拉热窝 跨过那个不断出现在南斯拉夫文学作品和战争记忆中的边界德里纳河,就标志着从塞尔维亚踏入波黑的领土。“塞族人跟谁都处不好,他们憎恨克族人、憎恨穆族(波黑穆斯林)、也憎恨阿族(生活在科索沃的阿尔巴尼亚人)”,在萨拉热窝汽车站接我们进入老城的司机谈到那场战争时难以抑制自己的忿恨。他的父亲是阿族,母亲是穆族,他在1990年代曾拿起枪保卫萨拉热窝。在他的车上,我们又穿越了一条隐形的边界,它分割了属于塞族共和国的萨拉热窝,和属于穆克联邦的萨拉热窝,这个边界正是由那场战争之后的和平协议所划定。 -“空气在颤抖,仿佛天空在燃烧!” -“是啊!暴风雨就要来了!” 那部关于游击队如何在二战时把德国党卫军赶出城的南斯拉夫电影《瓦尔特保卫萨拉热窝》深深地留在了一代中国观众的记忆中。而这段台词倘若放在1990年代初期的萨拉热窝,也能产生令人心悸的回响。那是南斯拉夫摇摇欲坠之时。
贝格清真寺。伍勤 摄
贝格清真寺是《瓦尔特保卫萨拉热窝》的戏剧中心之一,图为周五主麻日的贝格清真寺。 李丹 摄 初冬的一个上午,我们顺着山坡走到了萨拉热窝山丘上一片漫无边际的墓园,俯瞰着谷地中的城市,电影结尾时纳粹党卫军撤离时感叹“整个城市就是瓦尔特”的那个视野突然出现在我们面前,我赶紧掏出手机拍了一张照片,留住了这一刻。而我们脚下的这片公墓,正是以埋葬1990年代“萨拉热窝围城战”的死难者而闻名。20世纪中期那场战争和20世纪末的那一场,在这个视野中形成了一种互文。
“整个城市就是瓦尔特”的视野。 伍勤 摄
萨拉热窝是一座建在山谷中的城市,四面环绕着山丘,这让围攻这座城市格外容易。在20世纪的末尾,由南斯拉夫人民军所支持的波黑塞族共和国军队开始了对萨拉热窝长达四年的围城,成为现代战争史上历时最长的围城战。《瓦尔特保卫萨拉热窝》的导演克尔瓦瓦茨是成长于萨拉热窝的穆斯林,而瓦尔特的扮演者巴塔则是塞族,电影拍摄时他们还都是南斯拉夫人。1992年萨拉热窝围城战开始时,巴塔曾邀请克尔瓦瓦茨前往贝尔格莱德躲避战争,被拒绝了。最终克尔瓦瓦茨在围城战开始不久后死于萨拉热窝。令人欣慰的是,他有幸看到萨拉热窝民众举着“我们是瓦尔特”的标语,上街游行抵抗南斯拉夫人民军的侵略。 1990年代发达的通讯设备让全世界把目光都集中在了这里。枪林弹雨的街道、四处奔逃的难民、种族屠杀,血淋淋的画面每天在新闻上滚动播放,震惊了世界——人们难以想象,这种“属于遥远过去的原始杀戮”会发生在20世纪高度文明的欧洲。为了1984年冬奥会而建的假日酒店,在围城期间成为了唯一营业的旅馆,里面住满了西方战地记者。以“don’t let them kill us”为口号的战时萨拉热窝选美大赛赚足了人们的眼泪,U2乐队把它写成了名为《萨拉热窝小姐》歌,并带着这首歌来到萨拉热窝演出。连苏珊·桑塔格也冒着战火来到这里,与当地的艺术工作者一起在萨拉热窝剧院排演了《等待戈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