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 那 边 (长篇小说) 万沐 (故事纯属虚构,请勿对号入座)
十二、湖畔又见梦中情人(下)
本节介绍:方如柏执着找欧阳燕,其实是源于童年对花裙子的迷恋。人,终其一生的审美观其实都是来自童年的记忆。 方如柏是淳朴痴情的,而欧阳燕和他却是天上人间,蓬山此去路漫漫
其实,欧阳燕进入方如柏的心灵深处,那是他十一、二岁的时候。方如柏生在雁荡山区深处的方家岙,小时候是一个表现好、学习也好的孩子,但是就是命不好。
方如柏的爸爸是个瘸子,这在凭力气吃饭的农村,无疑就是个极大的缺陷,但是方爸爸却心灵手巧,会些编竹筐之类的手艺。在阴雨天不出工的日子,方爸爸会编很多很多漂亮的竹筐竹篮,然后让小柏子,也就是方如柏挑到镇上去卖,这样就会赚一些油盐钱回来,也弥补了他干体力活不如人的遗憾。
方如柏的妈妈也是个身体不好的人,患有肺结核,常年咳嗽。为了怕传染给自己的孩子,她总是在家里常年戴着一个厚厚的口罩,去生产队劳动,别人也是离她离得远远的。在中国的六十年代肺结核可是不治之症,一旦得上,不一定很快会死,但一辈子可就是病身子了。因此在方家岙,方如柏家是被人很看不起的。
这家虽然父母亲身体弱,但都是以前上过初中和小学的,与周围大字不识的那些社员相比,却算是有知识的人,因此调教出来的孩子都不差。尽管几个孩子身体长得瘦小,人却很机灵,而且在学校成绩都很好。五年级的方如柏是全公社学习毛主席著作的先进分子,四年级的弟弟是三好学生,二年级的妹妹学习也很聪明,最小的弟弟尽管只有四五岁,但在农村,由于没有幼儿园,也跟着哥哥姐姐往学校里跑。这样,母亲就可以就不用带他,而去下地干活了。
小弟弟平时跟着坐在二年级的姐姐旁边。尽管在破庙改成的教室里四处乱跑,有些时候还要爬到神像上去和上课的老师学生做鬼脸,但老师提问其他孩子认不出的生字,他却能跳到黑板前,说上来很多。所以老师一直很喜欢他,让他和她姐姐一起在自己的班上上学。
方家的老大方如柏尽管只有十三、四岁,但课余在家里却算半个壮劳力了,不仅要帮父亲干自留地里的活,喂猪喂鸭,还要去钓鱼。最重要的是撑着家里的一条小船在村边摆渡。
每到周末如果送人到河对岸,每次可以挣个三分钱。而且比他小一岁的弟弟也来帮他,弟弟的学名叫方如松,在家里被称为小松子。由于小柏子和小松子两兄弟在村子的渡口上帮人摆渡,让来往河对岸的人比乘生产队渡船的人少出了两分钱,一个星期天下来,他们两兄弟可以赚个一块多钱。假若遇上赶场天,可能会赚到三块钱,这笔收入对当时雁荡山深处的方家来说,可是一笔很大的收入。但这也让本来就瞧不起他们家的邻居很眼红,于是有人就告到了生产大队。大队革委会主任也是方家的族人,就以方如柏兄弟为贫下中农服务,挣的钱可以拿来买毛主席语录等等理由给搪塞过去了。
而生产队那个摆渡的袁老头,也不在乎方家两个小子来跟自己争生意。因为他摆渡一个人,都要给一张票,挣多了也不多自己一分钱。现在有这两兄弟摆渡,自己反而可以躺在船上抽烟。他知道,革委会主任是方家的族人,人家对这个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显然是想帮他们家,我老袁天天躺在渡口上睡觉不好吗?晚上去山那边的刘寡妇家精神也好些。
由于方如柏两兄弟的懂事勤劳,方家的日子便慢慢好过了起来。为了守住这大好的光景,机灵的小柏子在镇上副食商店里花两毛二分钱买了二两酒送给和自己在同一个渡口上摆渡的袁老头。袁老头是个光棍汉,看到小柏子这么孝顺自己非常开心,以后更是对他和自己抢客人视而不见,而是刻意让着他,尽量让他多赚钱。
小柏子也清楚,自己和弟弟周末在这里来抢袁老头船上的人,如果让人告了,就是挖社会主义的墙角。前年,父亲编的竹筐就被公社市管会以这个罪名给没收了。因为当时供销社也正在卖一大批竹筐,父亲的小生意影响了供销社的生意,因此,七八个筐子就被没收了,当时等于要到手的十一、二块钱一下就没影了。当时母亲拿了几个鸡蛋去公社里求人,结果鸡蛋被留下了,筐子却没有拿回来。当天晚上,除过小弟弟,全家人哭得连饭都没有吃。
小柏子知道,这都是因为上面没有人,家里才这样给人欺负的。而现在自己能够在村头摆渡,和生产队的船抢生意,完全是村革委会主任、那个远房伯伯阿辉伯罩着的原因。于是有一天放学后,就撑着船去镇上,花八毛钱买了半斤一瓶的镇海大曲酒,又花两毛五分钱买了一袋花生米,晚上偷偷送到了阿辉伯家,说感谢阿辉伯对自己一家的照顾。阿辉伯说“乖孩子,你买这些干啥,我能照顾当然要尽量照顾。”
阿辉婶平日很喜欢小柏子,留他吃了晚饭,临走的时候还在口袋里给他装了两个咸鸭蛋。并说,有时间来家里和几个哥哥弟弟玩,教教他们怎么学习。小柏子知道,阿辉伯家里的几个孩子念书都不行,就是喜欢上树抓鸟,下河摸鱼。那个老大比自己大几岁,去年刚上初中,结果因为打架,被学校给开除了。最后阿辉伯费了很多口舌,找人让他又回去上学,但几个月后,他自己坚决就不去学校了,整天不参加劳动,在村子里晃悠。今天晚上他去阿辉伯家,看到他在旁边小屋里躺着,见了他也没有理。其他几个兄弟尽管没有他那么调皮,但学习都不行。
晚上从阿辉伯家回来,走在路上,青蛙欢快地叫着,小柏子觉得非常高兴。他自己完成了一次重大的外交活动,今后自己就可以放心地在渡口上干了,也不用担心村子里的人坏自己。而且下半年他就要升到公社的初中里去了,再过两周就要放暑假了,他想进一步和袁老头搞好关系,每周去两次渡口挣钱。还计划,其它时间带上弟弟去河里钓鱼,除了去给家里改善生活,还可以拿到镇上的收购公司去卖。去年就是背了两条钓的鱼去卖,不仅给自己买了一个新华字典,还给弟弟妹妹买了一包水果糖回去。
这位争气的少年有一套振兴家业的计划。
暑假到了,小柏子和弟弟小松子像上学一样,每周六天去摆渡或是钓鱼,一时家里“财源滚滚”,日子也红火起来了。老方两口子在村子里被人歧视的情况,好像也慢慢改变了。大家都在夸这两个小兄弟,其实,老三方如梅也很懂事,平日里帮着妈妈做些针线活,在家里玩耍的只有最小的儿子方如竹,小竹子了。
方如柏平时除了干活,已经开始看文学作品了,与平日的毛主席语录相比,他更爱看长篇小说。这个年龄他已经看了好多本了,像《红岩》、《新儿女英雄传》、《苦菜花》、《青春之歌》,这些书都是零零散散在村子里私人之间流传的。看了,那些中学生聚在一起,偶尔会讨论其中有关男女关系的情节。方如柏在这方面很羞涩,也不和这些大几岁的人谈这方面的话题。但是却对爱情的美妙非常向往,尤其喜欢林道静和苏建梅这两个小说中的美丽女性。他和其他孩子不一样的是,已经幻想着有一天飞出这个贫穷的山村,去到一个更远更大的地方,和一个知书达理,聪慧美丽的城市女孩在一起。
一天,小柏子正在渡口上等过河的人,看到村西头的阿娣姐和一个穿花裙子的小姑娘走了过来。平时村子里的人都很熟,这姑娘穿着村里人很少见的漂亮裙子,还穿着很少见的凉鞋,分明是个城里来的人。小柏子一看,心里扑通扑通地跳,平时用得很熟的船桨好像也不会划了。阿娣姐告诉小柏子两兄弟,这是她姨家的小表妹,叫小燕子,今天才从上海来,和小柏子一样也是小学五年级。只听小燕子用普通话向他问好,小柏子虽然会听普通话,但却不会说,一下羞得满脸通红。不过,小燕子却很大方,问他几年级啊,每天挣多少钱啊,这些小柏子听得懂,但却一句也回答不出来。阿娣姐又用另一种话说给她听,只见小燕子面色有些凝重,还不时看看他,点点头,这让他感到更窘迫了。
小柏子知道,阿娣一家是上海人,听说是上海打仗时候逃难过来的,以后回不去,就在村子里住下来了。他猜想,阿娣姐这会应该说的是上海话吧?
将阿娣姐和小燕子送上岸,她们招招手走了。这时候小柏子才敢大胆看小燕子的背影。只见小燕子身材高挑,两条腿又白又长,扎在辫子上的蝴蝶结像一朵杜鹃花。小柏子痴痴地看着小燕子消逝在山路上的柳荫里,感觉到怅然若失。
“你想要她做你老媪(浙南话:老婆)啊?”小松子推了他哥哥一把,小柏子这才回过神来,红着脸说了句:“猛过(乱说)”,两个人才将船摇回了对岸。然而,小柏子一边摇着栌,一边还不由自主,偷偷瞄着小燕子走过的路。
晚上回家,小柏子吃过晚饭,便在煤油灯下,看初中的数学了,这是他前几天从阿舟那里借来的。他要一开学就在中学里一炮打响,而且下定决心要把书读到上海去,一定要让小燕子给自己做“老佞”。“老佞”也是浙南话老婆的意思,但语言内涵上是指比“老媪”更服从丈夫的女人。
小柏子尽管在学校里是个很出名的学生,也有很多女生对他很友好,但小柏子却没有往男女关系上去想。今天见到上海来的小燕子,他似乎突然青春萌动了,一下懂得男女的事情了。半夜里醒来,想到小燕子那双白嫩的手,他久久睡不着觉。
过了几天,当小柏子戴着斗笠和弟弟小松子正在河边钓鱼的时候,又远远看见阿娣和小燕子从远处朝他们走了过来,后面还跟着阿娣家的大黄狗。今天小燕子又穿了一条蓝盈盈的连衣裙,又蹦又跳,在七月的田埂上,像一只玉色的蝴蝶一样飞来。而小柏子正赤着脚,穿了一件又小又旧的背心,正在岸边干着活呢。这个小渔翁看到自己的心上人,不由得自惭形秽,便丢下鱼竿,扑通一声跳到河里去了,一直游到一丛芦苇深处。才浮出水面,偷偷地看着阿娣和小燕子走近。
阿娣上来问小松子:“你老哥呢?”他看着小柏子留下的鱼竿和斗笠。
“老媪来了,他跳水里去了。”小松子做了个鬼脸。
“谁是他老媪?”阿娣好奇地问。
“她!”小松子指着小燕子说。
只听阿娣叽哩咕哝了一阵,小燕子突然脸红了,抓起一把泥就向小松子甩了过去。
小松子却也不恼,对着小燕子一笑,喊了一声“嫂子”,也“哧溜”一声,钻到水里去了。
这回轮到阿娣生气了,她没想这两兄弟人小坏心眼还多得很,竟然打他表妹的主意,就一气之下,把他们的鱼竿扔到河里,带着表妹和大黄狗气冲冲地走了。
阿娣姐其实也只有十五岁,尽管在方家这两兄弟眼里是个大人,但仍然有些小孩子的脾气,气得跺着脚,直骂他们是“小赤佬”。
好在这一段河水很慢,水草也很多,鱼竿被水草缠着了。等阿娣和小燕子转过身,小柏子赶紧从河里捞起他们的鱼竿。
一上岸,小柏子就是一脚,把小松子踢进了水里,小松子也生气了,从远处爬上岸,大声喊“嫂子”,“嫂子”,只听远处的阿娣和小燕子回过头来大骂:“小赤佬”,“两个小赤佬”,惹得大黄狗也冲着小松子“汪”、“汪”直叫。
其实小松子这并不是在羞辱小燕子,而是想通过这种方式羞辱小柏子,因为他认为他哥哥喜欢小燕子是个不正经的事,在学校里,这种学生被叫做“流氓”。
童年的闹剧很快就过去了,但这却在方如柏心里埋下了永久的爱的种子。
方如柏以后学习更努力、更拼命了。从初中到高中,他一路都是品学兼优的学生,在高中,青春萌动的几个女同学都向他表达了爱意,但方如柏却永远记着小燕子那美丽的连衣裙和雪白细长的手指。他盼望着能到上海,他特别留意公社里面有没有上海招工的消息,因为他们村子里一个人就是通过招工到了上海的。村子里还有一个人在常熟县当兵,听说哪里离上海很近。方如柏想,自己品学兼优,去上海应该有自己的份吧!
但现实是残酷的,七六年高中毕业后,无论当兵,还是当工人都没有他的份。他回到生产队,当起了会计。
一次在路上遇到了阿娣姐,和他还讲起了当年他和小燕子的趣事。阿娣姐前年已经嫁给了镇上中学校长的儿子,今天带着可爱的儿子回娘家。阿娣姐说,小燕子在上海也高中毕业了,刚刚到郊区下乡了,但幸运得很,很快就做了小学老师。
说着无意,听者有心。方如柏想,小燕子到乡下,大概一时半会还不会像阿娣姐一样早早谈恋爱结婚。不谈恋爱,自己就有机会。转身回家的路上,方如柏感到心中又升起了希望,在心里喊着:“小燕子,我一定要来到上海找你。”
很快,又听说公社有一个去上海当工人的名额。方如柏便拿着自己十块钱的私房钱,再加上向父亲要的十元钱,买了一条毛哔叽的布料,去镇上找到阿娣姐,通过阿娣的公公送给公社书记,希望把这个名额争取到手。
但最后这个名额却给了村支书阿辉伯那个初中都没有毕业的儿子了。听到消息后,方如柏一下就生病了。
后半年毛主席逝世了,紧接着“四人帮”被粉碎了,英明领袖华主席又掌舵了------但这些方如柏都没有感觉,因为他觉得这和上海的小燕子没有关系。
然而,到了七七年,中国却突然恢复了高考。方如柏一下觉得他生命的转折点到了,便一头扎进了高考复习里,两三个月后去县里参加了考试,学习成绩优秀的他,觉得那些考题实在太简单了。
“上海,我要来了!”“小燕子,我就要听到你的呢喃了!”方如柏满怀信心,在心中一遍又一遍地喊。
春节前的一天,方如柏正准备去镇上买点年货,却听到生产大队的喇叭在喊他拿高考录取通知书,方如柏小跑着去了大队的办公室,拿着录取通知书一看,原来被江南名校沪江大学经济系录取了。
一个月后,方如柏坐船,坐汽车,坐火车,辗转来到沪江大学。但这里并不能让他仰天大笑。穿着一身绿军装、黄胶鞋的方如柏显然是个土老帽,为掩饰尴尬,他只有说自己原来当过兵。其实这身衣服是表哥从部队寄给他的,他的表哥正在新疆部队服役,是个排长。听说表弟考上了名牌大学,也感到非常骄傲,就把自己攒下来的军装和军鞋寄了回来,让他去学校穿。尽管方如柏当时只有一身军装和一件中山装,比起那些城市同学显得非常寒酸,但学习却非常优秀。由于本来天赋就好,加上学习条件突然变好,方如柏学习就更加刻苦,结果,中期考试几乎门门都在九十分以上。
不过,方如柏由于见不到小燕子,心理却异常着急。他尽管平时用钱非常节约,但是每到周末总要花两三毛钱坐着公共车在上海四处兜圈子。
他忘不了那花裙子,那白皙的手。他想,小燕子当年那乌黑的马尾辫,应该变成一头大波浪了吧?他希望看到她,又害怕见到她!
在上海的公共汽车上,一个雁荡山区的农家孩子异常焦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