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毕业梦 闲话少叙。却说光阴荏苒,四年时间转眼便过。裴子骞去过多回土楼,借过若许书典,偏偏从未见到费南士。原来,牧师虽归平政街总堂列编,平素却如云游僧人,多去禄劝、武定、会泽、昭通诸县远乡布道传经。子骞读过他的诗集,感觉他智慧如天光星汉一般明净,渴望单独见他,面聆教诲,甚至与之切磋诗歌与宗教、宗教与科学一类命题;甚至问他一惶惶名流为何要遁入空门,皈依基督? 毕业前,某日,晚餐后,学生们照例低眉敛手,在教室坐听班主任讲评当天事宜,布置反省主题,玛丽却先行通知裴子骞,费南士牧师正等他,要他速去土楼。子骞急点头,心惊异,即刻去了。 少年人步履急急,踏楼脚音匆匆杂杂,尚未抵达,黑暗中便听有一声叮嘱:“小心小心!天黑,别跌倒了!”老年男子低音浑厚,有如天籁沉缓。费南士家门洞开,向走道铺一方长长亮光。子骞从教室一路跑来,匆忙中想过很多,求教的、探寻的、切磋的,都一一闪过,这一声天音,让他忽觉等待见他的,定是道行深远的高人,而自己太渺小,头脑顿然空了。如当年随母亲还愿,登九级清凉山,入高庙雄殿,仰瞻佛祖金身,自己只是一切皆无,只须听凭圣神发落。 子骞吐纳尤急,费牧师仍一如常态,平静微微笑,等学生稍息了,才徐徐问话。牧师身材颀长,穿一袭黑色长袍,脸便越发苍白,笑容犹显温暖。费南士在子骞心中早定格为一大人物,今日平等待他,如大人一般客气,学生反更觉不安;夤夜约见,莫非有要事相告?此又不安之二;还有,他确想请教一些问题,如此气氛是否可得?此又不安之三也。 费牧师待他坐下,叫了一声孩子,接着便夸奖他用鹅毛笔、用毛笔写法文,写汉字,均好出色。其时云南府无印刷厂,教堂主日崇拜,唱诗班的赞美诗文、曲谱都靠人工抄写。裴子骞书法好,又勤快,乐于公益,所以无论多少人唱诗?要多少本曲谱?玛丽都请他抄,他从来乐意。他抄写的乐本文本,页页整洁,字字明白好看,完全是书法艺术品。有学员说,面对小裴抄写的乐谱,最容易对神萌生庄严神圣之感。接下来,费牧师夸奖他好学不倦,四年时间虽短暂,但学得的知识让人惊喜,等等。子骞虽高兴,但终不知恩师今日到底要说什么?心中依旧忐忑,只能一个劲儿地礼貌回答:“谢谢您,费牧师!” 东方孩子的拘谨礼貌让费亦不便绕圈,遂明问了:“裴!对今后人生,你有何打算?” 裴懂得这定是今天招他前来的主题了。谜纸撕开第一层,他总算始得平静,遂反问道:“费牧师,我不明白。” 费南士道:“再过几月,你就该毕业了。你是否愿终身服侍主?还是从事世俗事务?” 裴又答:“谢谢你!但是我,还不明白。” 费又道:“如果侍奉主,就安排送他去东京(河内)神学院学习,以后有条件了,还可再送你去法兰西。” 子骞心内猛一跳。向往已久、渴望已久的未知世界,已在面前启开大门。美丽的大海,鼓满长风的帆船、遥远的欧罗巴、有许多高耸入云尖塔的教堂圣地……所有这些梦中故事,都向他召唤,他只需回答一个“是”字,一切便马上变为现实。一刹那间,他心响如鼓,脸亦通红,却无从回答。这问题实在太难。子骞但见费南士身后,灯光幽暗,十字架上那个耷拉着脑袋的圣人似乎正抬眼盯他,为替人类赎罪,他头箍荆棘冠,让罗马总督彼拉多的兵士鞭笞棒打。子骞不期然想起遍体鳞伤的父亲,想起体弱无助的妈妈,为儿子前途毅然含泪舍弃,如圣母玛利亚怀抱奄奄待毙的上帝之子。子骞无法回答。 牧师发现学生眼框已闪出泪光,便说“好孩子,你还没有回答我呢!”片刻又说“当然,你也可以不马上回答。” 裴说了:“和十字架上受难的耶稣一样,我父亲也是一个为信念饱受苦难之人。” 费牧师反问:“为信念?是孔孟之道吗?” 裴说是的:“儒学也讲爱人。父亲行医,一生但求仁术仁心,济世活人,虽然受苦,却坚持选择留在穷乡,继续责任与信仰。离开父亲这些年,我心中一直总有犯罪感。”牧师愀然,无语,子骞又道:“愿主饶恕我!”接着低头,好一会儿无语。 牧师动容,双手虔诚地合在胸前,道:“在主的面前,我们都是罪人!身上心上,我亦有许多伤痕,只是主的垂爱和怜悯,最后让我得以在他怀抱,于异国他乡,找到安宁。这些,以后你都会知道的。” 不意裴子骞即刻答:“我已经知道了,牧师!玛丽老师已经告诉过我。”费南士道“是么?”却不诧异,裴子骞接着就大了胆儿,说费牧师:“如果您同意,以后,我想把你的诗集翻译出来,介绍给中国读者。”牧师大悦,说好极了:“如你能成为桥梁,让你的同胞知道,蓝眼睛白皮肤的洋人,和他们一样同为主的羔羊,都身负罪孽,等待救赎,将功德无量啊!” 说话至此,费再次把今日事挑明,他告诉中国少年,说他收到一位朋友来信,这位朋友受聘于法国铁路管理局,负责由越南延伸到中国云南的“滇越铁路”勘路测绘。写信人要费南士推荐一助手,助手必须精通汉语、法语,必须正直、敬业,必须知识丰厚、善于学习、吃苦耐劳云云,条件甚苛,语气咄咄。费说他认为找不到比裴子骞更合适的人选了。他问裴是否愿意? 费牧师把法国来信递给裴。阅读法文书信子骞已无难处,信末署名:卡米尔·费尔南得斯。笔迹舒卷飘逸,如龙飞凤舞,描花绘朵,他猜想写信人该是一位少女。还猜想她一定生得很美? 费答确实。还说写信人正是嫡亲侄女、瑞士“苏黎世联邦高工”毕业,建筑工程师。他说她读着伏尔泰的《风俗论》长大,从小向往东方,相信“只有中国是世界中最公正最仁爱的民族”;她看悲剧《中国孤儿》,每一次都泪流满面。裴子骞很快便答应了: “我愿意!” 费尔南得斯将双手合于胸前,说到“好孩子,我为你祷告,主会保佑你”一类话,不提。 却说裴子骞从小长大,从来睡眠安好,牧师谈话当夜,竟初次失了眠。看官,你道是何因缘?原来,想到一旦毕业,很快便可挣钱养家了,这是第一义。最为严重是第二义,男子豆蔻年华,思春心正待唤醒,最是敏感,如小鸟胆怯歇枝头,一有风吹雨唤,便会吓咋咋凌空腾飞。裴子骞心绪正是如此,唤醒他的,正是牧师信纸上一行花式签名,龙飞凤舞,描花绘朵。于是辗转不眠,即将与他同事的美少女,让他猜不尽许多秘密,她是不是也金发碧眼?眼睛是不是如湖水一般明澈?月牙初升,她窗下是否有人唱小夜曲?……真是一夜的辗转反侧。裴子骞读过西洋小说,腐蚀铜板插图有过不少类似场景。禁不止心猿意马,他便在心中小声念“卡米尔”“卡米尔”,恨不能马上就毕业,马上就与这个能把签名写的如花如云的美少女见面,念着念着,不知有多少遍,纸糊窗棂已东方既白。 8、危局 还说晚清昆明,城南为商业区,地贵房贵;城北为穷人区,地贱房贱。精明善算的宋运禄就把店铺设在南门通衢东寺街上,院前店铺,院后住家;织机房则设在北门翠峰庵荒坡处,每日南南北北来回跑。宋运禄精力充沛,除特殊情况需雇轿代步,一般都步行。云南府城本不大,来回走动,筋骨活络,于益寿健身大有好处。再说,从北到南途径青云路、升平坡、螺峰街、长春坊、三牌坊、近日楼……都是人流喧繁处,宋运禄人缘广,朋友多,外号人称“宋半城”。偶遇朋辈,站路边去,天南海北神聊一通,于求财营生的忙忙碌碌之中,体验“又得浮生半日闲”的放松之快,岂不惬意?再说,这种状态之下打探得社情、商情、宦情、民情,往往真材实料,对贸易决策和处事判别大可参考。他喜欢步行。 却说那日回家路过城隍庙,正遇玉溪打更老倌儿歪烧豆腐摊前喝小酒,纵论天下,多人紧围,正在热闹。宋运禄一高兴,也凑趣过去听稀奇。 烧豆腐乃滇南美食,尤以临安城西门井水制作者为上品,又价溅,吃法独特,最宜多人参与,交换时政见闻并消磨时间。烧豆腐实为加工腐乳的半成品。半寸见方,发过酵,袖珍玩具般排满铁丝网。铁丝网则支于铁锅之上,铁锅里盛满栗木炭火,发霉豆腐经炭火一烤,满街飘香。摊主一般都为老奶,梳个转髻,戴绣花船形护鬓包帽,极端敬业,一手挥蒲扇煽火,让栗炭欲燃欲灭,不温不火,恰到好处;另一支手则颇具挑衅性地不停翻动豆腐块。吃客在馋涎欲滴又无钱消费的市井草民围观中进食,并高谈阔论,别有一番难得的成就感。挑夫、收荒匠、补碗匠、挑粪匠、卖蚊香的、卖柴禾的、给跳蚤笼上胶的……引车卖浆者流,只用花一两文小钱,便可慢条斯理吃上一、二时辰,有盐有味,一边吃一边交换市井传闻、掌故轶事。玉溪打更匠每天上更前,必然都要来此享受一番,消停许久的。 “宋半城”人还没到,老远便大声喊一句:“猫圣人,今天有哪样新闻哪?” 围观者多估衣破衫,宋运禄瓜皮绸帽,光鲜长袍,一看便知身份不凡,众人于是豁然让开一条道。打更匠看了,甚感眼熟,知是门前常过客,隔三差五还来庙里捐香火功德的。有贵人关注,于是更得意了,也不回答,挪过竹梆便边敲边唱喝起来: 红灯照, 蓝灯照,京都皇都真热闹 云南人,更有胆,收了鬼子的枪杆杆 睁只眼,闭只眼,督抚的计策真凶险, 草民百姓咋个办?扶清灭洋大胆干! 宋老板一听便认得咋回事了。所谓“红灯照”、“蓝灯照”者,是指年初以来,慈禧太后老佛爷指使京畿一带义和拳民打杀洋人一事;所谓“督抚计策”一语,则说云南总督丁振铎近日暗中鼓动昆明百姓,欲借法国领事偷运枪支一事为由,对洋人来一下马威云。这类消息,打更匠晓得的只是皮毛而已,内里深处奥妙,宋运禄晓得的要多得多。玉溪老倌儿本想卖弄,唱完还要胡侃乱道,卖弄一番,宋老板已向卖烧豆腐的老奶大声问了:“‘猫圣人’今儿日吃了多少钱?”然后慷慨替他埋了单,又快步走了。 玉溪老倌儿今日的好运气直教众人啧啧羡慕。打更匠目送恩人,借机又吼了: 大善人,你走好,玉皇大帝把你保 众人笑得前仰后合,不在话下。 却说宋老板回到南门家,晚饭时间早过。近日市场清淡,灯油又涨价,店铺一关,店员伙计便早早把晚饭吃了,趁冥色未浓,霞光尚在,赶紧回家去。宋老板是个随和人,回得早,和店员伙计一桌吃饭;晚了,厨子留一份饭菜灶下热着,他回来囫囵吃了便罢。 这天老板回家实在太迟,伙计早走光,天井堂屋一片萧条黑暗,锅灶亦早冷却。姑妈要让厨子去添火加柴,运禄忙说不消,今儿日路上老遇熟人,一遇熟人冲壳子就冲个没完没了,挨久了,腹中饥饿,已在小摊子摔过一碗米线,接着问子骞回没回?姑妈道:“生意再忙碌,你从不曾回得恁晚!今儿日到底有哪样要紧事,壳子恁好冲?姑父道:“事情自然要紧。”姑妈追问:“说我听听!”姑父想想,说莫急,等会儿自然要告诉你的,接着便直接去了侄儿房间。 子骞屋在天井左手,木窗格糊了白绵纸。为省灯油,堂屋灯都吹熄了,子骞窗纸上灯光便尤其明亮。子骞正对天主画像低头默祷,独自无语,见姑父进来,忙道一声姑父好,接着挪座添茶不迭。子骞本是外乡人,待人谦卑有礼,如今跟洋人习学多年,越发谦恭。姑父笑了,说侄儿说话待人,诸多做派,如今好似都得了洋人真传!接着又赞好。 学堂土楼,子骞对费牧师的回答虽则明确,一路回家,心中不免又忐忑起来。修铁路通火车,一日千里,原是世界最新科学,能躬身其中,真是好梦成真,事情太真,却偏偏又感觉糊涂。原来世上事太完美,有时反而让人不敢面对,唯恐其破灭或虚假,失望便太大。还有,离家日久,身在新世界,父母双亲、远乡家事,无时不在念中。如此大事,事前与父母也不通声气,自作主张,是否有失草率,轻薄?还有,万一父母反对,又该如何向牧师改口?日后生活又该如何决策?千思万想,心乱如麻,只能独个儿默祝祈祷,愿主能赐予安宁。 姑父处事倒是豁达,多杀伐决断,他能指点,必大有用,听姑父对自己赞赏,子骞心里有了七分安静。夸奖既毕,姑父问子骞学堂何时放假?功课何时结业? 侄儿答:“还有两个多月,六月底就该毕业了。” 姑父又问:“毕业后,你有何打算?继续深造?抑或就业?” 子骞抓紧把费牧师所嘱事宜说了,将自己的答复说了,接着又把心中烦愁、迷乱思绪,亦如实说了。他说西人多信《圣经》,说人生而负罪,一辈子要做的,就是赎罪。自己虽中国生长,已蠢长19,反躬自问,此生确实欠人太多。对父亲、对母亲、对姑父、对姑母,负罪尤重,真不知该如何报答?今后何去何从?还望姑父指教。 侄儿恭敬,运禄十分欢喜。他说,洋和尚规矩我委实不懂,中国出家人的规矩倒略懂一二。有真出家的,去寺庙剃度为僧,青灯黄卷,一辈子守着泥菩萨修行;还有一种叫居士,心里念佛,依然俗家照做凡人,该吃肉吃肉,该结婚结婚,该生娃娃生娃娃,该侍候父母侍候父母。宋运禄见侄儿听得认真,便更上了劲儿,继续说,你姑父最是个俗人。我倒是赞成“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的。现在你书也读了,格物致知的最新本事也学了,好男儿自当立身世界,做事挣钱,养家事亲才是。做什么事为好?洋人要在云南修铁路,这事儿我早已听说。赞成的,反对的,说法很多。我倒不想和人争山高水低,如果路能修起来,我总以为是个好事,至少交通方便嘛。火车一响,黄金万两,以后我们进货出货方便嘛。你也就学学居士作派如何?上帝啦,耶稣啦什么的,你照信!要给洋人做事嘛,不信这个不行。洋人要你做的事呢,你照做。他们的钱,你只管多多地挣——听说洋人薪水最高。挣钱多了养父母,哪点儿不好?你就下决断去!且不管人家咋个说,反正埋头挣钱便是正理。这辈子,你父,你母,也真受苦哩! 子骞一双亮眼儿盯得好认真。听罢姑父一番高论,他茅塞顿开,马上道了一声:“谢谢姑父!” 姑父表情危重,极端认真,又道:“今儿日你父亲打信来,说你母亲身感病恙,要你即刻回乡一趟!” 子骞大惊,顿时又乱了思绪。原来子骞最是孝顺,母病重情势,自是别无选择,他马上答好,说明天一早就去学堂告假,尽快动身启程。姑父更急,说人命关天,事不宜迟,车马我已联系妥贴,明天五更你就出发吧!等会儿我即给你家严回书一封,再备银票一张。学堂请假,我和你姑妈自会去办。那个玛丽女士,我们都认识的。子骞还想说什么,姑父只要他趁夜准备行装。子骞抓紧又道了几声谢谢。不提。 却说姑父和子骞小屋说话,姑妈一直躲在门外听得分明。老公做事从来一板一眼,有条不紊,今日事如此匆急,原来从没有过。回去屋里,她马上追问:你说我哥打信来了。信在哪儿?我也看看。姑父淡然一笑,附耳答道:“假的。你哥有哪样信?” 老婆大不悦,问:“你为哪样骗人?” 姑父让老婆把门掩紧了,这才小声道:“你认不得,昆明城云南府,表面上风平浪静,其实乱得很!说不准滇池马上翻大浪,城墙内外马上出大事,血流成河呢!他要子骞立马回老家,是让他躲一躲,避避风!” 老婆问:“你如何认得云南府要出事?” 老公更加危言耸听,道:“不止出事,是要出大事哩!说不准大事要就出在子骞他们那座平政街教会学堂,学堂对面那间法华福音大教堂!” 妇人的心捏紧了,又问:“为哪样?” 老公道:“这两天,你没听见那个玉溪打更匠,都唱些哪样调子?” 老婆追逼:“你说!” 胃口吊足,宋运禄这才说了,最近姓方那个法兰西国总领事,把来复步枪30条绑在绿呢大轿上偷运昆明,被厘金局发现,扣下了。方领事也真是个蛮不讲理的番邦乱主,明明是在我们中国地界,他竟然带着兵弁小勇,提着手枪,冲厘金局去把30条步枪,一条不少强抢回了领事馆。其实,洋人也自知理亏——姑父越发神秘,似乎所有故事他都身在现场。你认得法领事馆在哪儿吧?他问姑妈,姑妈答认不得。姑父更得意,说,就在菜海子边上呀!那一晚,月亮正黑,又无星子,姓方的又带人把步枪从五华山后篦子坡、水晶宫、螺峰街连夜转运,全藏进了子骞他们平政街对面那座教堂,认得么? 姑父说得有板有眼,姑妈反倒更怀疑,便问:“你亲眼见了?”姑父说:“见倒没见,事情可是千真万真。”姑妈更是不信,还问“你说聊斋?讲评书?”姑父扫兴,说“信不信由你,我口干,不说了。”姑妈半天无语,左思右想,许久才想起了什么,又问:“这种事,该官府管嘛!官府咋不管管?”姑父又上了劲儿,说:“危险就危险在这点儿呀!”姑妈问:“那你就再说说,为哪样危险在这点儿?” 宋运禄告诉妇人,说事情确该官府管,可官府偏耍滑头,想挤兑洋人,又不想明里得罪,便私下暗中,将消息传透给百姓。”运禄又道:“来华西洋人确有不少讨人嫌,依仗洋枪洋炮,专门吓人,老百姓恨他们也扎实有理。官府自然认得百姓心思,想借机煽动百姓去查枪,最好把教堂围了,打了,抢了!官府袖手作壁上观,渔翁得利,输赢都吃糖。”妇人马上感叹:“官府歹毒啊!”老公又说:“莫说云南官府,就是京城的慈禧太后老佛爷,还不同样作派,自知打不过洋人,就让一帮拳民,红灯照、蓝灯照哪样哪样,去围洋教堂,惹事生非,我走南闯北,见多啦,认得其中水深水浅。总之是风声太紧,说不定就这几天出事,说不定一夜之间,昆明城血光冲天,人头落地呢!” 妇人本已瞌睡迷兮,听这事,顿时清醒,又问了:“你不是说洋人聘我们子骞去修铁路,挣大钱吗?这洋人一开打,教堂一闹事,不泡汤吗?”老公不屑地啧啧道,真是妇人之见,妇人之见!你说,保命要紧,还是挣钱要紧? 妇人不再穷问,翻身起床,道:“我马上去替子骞儿收拾一下!”又问,上次那一斤“三七”、半支火腿可还在?让子骞带回去送给哥哥嫂嫂吧!老公说还在。 时值光绪二十六年,公历1900年初夏五月,昆明花事正盛。 第二章 红海记 9、船赌 还说1900年初夏。其时尚无飞机一说,欧罗巴诸邦来我大清上国,只能走水。远路迢遥,必乘铁船,必历海事。看官,你道此行须过哪些水域?曰:从法兰西国马赛港出发,铁船须经地中海、苏伊士运河、红海、印度洋、中国南海,最后抵安南(越南)海防,起岸后方可陆行来云南昆明。又问:如此远路,须几日可达?又答:巨船持续航程24、5日即可,小船则不知几旬几月了。所谓巨船者,史载,其时法国邮船公司往来远东的定期航班计有名船三条,哪三条?一曰“波托斯”,一曰“达塔尼昂”,一曰“阿拉米斯”,时称“三个火枪手”。若干年后轰动全球,让无数痴男怨女伤感垂泪,久痛不衰的“泰坦尼克”冰海沉船事尚未爆出之前,仨“火枪手”算得海上巨无霸。 或又问,如此大船,能容乘客几许?答:500。又问:有恁多人坐吗?又答,当然有。原来西方列强争霸,自工业革命始,英国、西班牙、葡萄牙、德意志以至后起的日本诸国已抢了先手。法兰西从1789年攻打巴士底狱始,闹腾革命,差不多耗时百年,直到巴黎公社共产运动流产,终得安稳的社会遂如鞭打绳抽,陀螺疯转一般,让国家经济飞速发展,誓与列强一决雌雄,到全球抢夺地盘。中华古国自然成了砧板肥肉。是时也,英已霸有扬子江,德已占了胶州湾,俄租了旅大,日割了福建。笔者查阅资料,史载:光绪二十四年二月二十一日,即公历1898年3月13日,法驻华公使正式照会我大清总理衙门,要求从越南往云南省城修造铁路一道。法国议会同时发出警告:中国如不答应,必“派舰重办”。清府自是唯唯诺诺谨复,称:“允准法国国家或所指法国公司,自越南边界至云南省城修造铁路一道”并签订中法《云南铁路章程》,继而正式启动筑路程序。 笔者又查,知道法国方才在北美洲巴拿马运河开凿一事得手,相关公司股票大涨,日进斗金。是时也,法国全国上下攫取财富的野心如好梦骤醒,烈酒出窖,一夜间勃勃生发。滇越铁路自是让淘金者趋之若鹜。有如若干年后中国改革开放,“孔雀东南飞”,全国人民都跑广东深圳搵工找钱。往来越南的远洋邮船,生意焉能不好?冒险家、野心家、淘金者、理想主义者和落泊者,告别英雄年代的空泛诗意,纷纷背井离乡,前来远东追寻个人的现实利益和世俗幻梦。于是巨船启碇。甲板人满为患,岸边亲人送行,流泪唱诗,余音悠悠,海雾天风间久久回荡,不提。 下面还说铁船事。 “阿拉米斯号”船体宽大,廊道纵横,酒吧、咖啡馆、图书阅览、甚至小报编印、婚丧嫁娶,红白喜事……一应俱有,皆可船上操办。若干年后,社会主义中国搞改革开放,有一句口号振聋发聩:“时间就是金钱,效率就是生命”。那年月法国佬的精神气质也有点像。船上24天、每天24小时分分秒秒都是不能浪费的。性急难耐,总得找点什么事情干干,商业头脑发达的聪明人由是出焉,他们极端乐意从性急者腰包掏点什么,赚点什么;各种商人组织、临时机构、组织和社团便在船上应运而生,宗教集体、青年联谊会、培训机构亦纷纷出笼。诸位不是想来远东淘金吗?来陌生地界首先最需要交朋友,编织人际关系网,最需熟悉当地风习、历史、地理,尤其最要懂当地语言文字。短训班最是大受欢迎,缺德买卖亦大行其道,如就业中介行骗,如设赌。 临时赌场设于轮机室旁边一间窄屋,锅炉热气把钢铁隔板烤的滚热,钢铁隔板又将高温放肆辐射,窄屋之灼热不啻蒸笼罐头。赌桌用消防柜拼凑而成,铁皮厚实,填满海沙,死尸一般沉重。赌具则简陋。庄家搞来新旧扑克,牌面重新蒙上图案:木棍、老虎、狐狸、鸡和昆虫。木棍打老虎,老虎捉狐狸,狐狸偷鸡,鸡啄昆虫,昆虫啃木棍:一条完整生物链。一局终了,按扑克牌背面图案的百合花数论输赢。牌图简明,经奸狡庄家一设:局中局,连环局,计中计,连环计……真的个峰回路转,高潮迭起,弄得玩家心跳惴惴。眼见得赌桌上五色法郎,哗啦啦从这一边向另一边奔流,或另一边向这一边奔流,赌徒亢奋啸叫,恰似一堆易燃易爆物品,只需半点火星,铁屋便会爆炸如雷。 却说赌客格里柯今儿手气超好,一上桌便连赢七把。看官须知,“七”在西方是吉祥数,犹如中国人对“八”情有独钟。上帝创世用了七天、西方音律讲究“1、2、3、4、5、6、7”七音阶、光谱分色:“红、橙、黄、绿、青、宋、紫”七色,甚而至于德意志国《格林童话》里那个勇敢小裁缝,一下子打死了苍蝇,也是七只。 格里柯,法兰西阿尔萨斯郡人氏,1874年生。尖嘴瘦脸,身材亦瘦且尖,犹如精力充沛之尼罗河大马猴。格氏最以为所谓世间社会,人猴同理,强者方可为王。人言,三十而立,法兰西第三共和国建立,到本故事开始,正好30年。30年足够让一国恢复元气并快速发展,只可惜雄心勃勃的70后少尉来不及长到而立之年,一国之内,所有王者之位早被老权贵、新权贵、官二代、富二代瓜分净尽。迟了一步,无位可占。26岁,孑然孤身,一无所有,只能去东方陌生丛林拳打脚踢,弄一片天地称王。 此时已连赢至第六局。每赢一局,格里柯都要意洋洋地:“X发礼炮齐鸣!砰!砰!”声音大且粗,惹得输家更是齿冷胆烈。第七局开局,格暗中与自己打赌,心内直呼:“到七!到七!到七!只要连赢七把,便预示中国之行一顺百顺,万事胜意!” 七局揭晓。被赌棍盯得发绿的钞票,依旧着魔一般,只管往格里柯面前狂奔,如果非钞纸而是硬币,金属的叮铛声肯定会让满屋赌徒心跳猛沸,血液狂奔。格里柯情致正好,得意地两手直直平举,似握一柄毛瑟快抢,枪口对天鸣放,然后发飙般大喊:“七发礼炮齐鸣!”接下来是7声:砰!砰!砰!砰!砰!砰!砰!如中国明末反酋张献忠屠川,曾立“七杀碑”,单刻七个“杀”字,字字撕裂金石,骇人肝胆。恨得输局者直欲将格里柯拳击于地,撕咬个尸骨不存。 下一轮赌局正要开始,轮船走道偏有叮叮铃响。格里柯听出是华语班上课铃急,遂动作优雅,将桌面上的钞票一把擼进口袋,宣布:“该我上课了。不玩啦!” 正待出门,三个彪形大汉早将出口堵了个严实。一巨汉鹰叼小鸡般一把拎了他的领口,道:“先生,你打算破坏规则?”格少尉喁喁搪塞,说我要上课……另一巨汉即刻又吼了:“你莫非不明白,我们非常希望你愉快地再赌两把,或者让我们把你扔大海喂鲨鱼?” 格里柯已经听闻,离岸远航,飘泊无定,王法常难鞭及。赌徒船间被揍,死于非命者多有发生。面对巨汉,气早短了八九分,于是哀怨又道:“我不明白……” 话犹未了,背后已砸来一记重拳,巨汉恶狠狠道:“我们让你明白!” 输了钱的赌客纷纷欢呼,幸灾乐祸,骂“无赖、痞子”者有之,鼓动“狠狠揍他!”者有之;要“告诉这个混蛋!赌场走输不走赢!”者有之。紧拎格氏领口的巨人向困兽呶呶嘴,道:“听见了吧?”另一巨人则在背后再加一记重拳,打得一心为王的格里柯踉踉跄跄,东倒西歪,不成章法。 船路漫长,本无聊赖,真人打斗秀当然刺激。赌室外早挤满帮闲看客。格里柯蓦地发现了好几位夹着讲义的同班同学,如遇救星,巴望能得以援手,可惜这帮同学个个表情怪异,不过挤挤眼、耸耸肩、或者呼哨几声便嘻哈而去。格氏快要绝望,忽见人群中立一小姐,也是语言班学员,她定定站着不走,继而威严地大吼了一声: “放开他!” 美丽本身便是一种力量,尤其让人敬而远之,只能欣赏而无可占有的美丽,往往会在一瞬间化作让人敬畏、甚至让人膜拜的图腾圣光。赌场门前的小姐便是这样,艳若桃李,却冷若冰霜的美色亮眼,顷刻间让所有人呆傻。格里科从她眼中彷得神启,胸臆间顿涌了莫名其妙的力量,如濒危困兽跃出囚笼,他断然将手伸进衣袋,把钱抓出,再挥舞,再大把撒去。花花绿绿的钞票乱纷纷飘荡,在空中划出光怪陆离曲线。巨汉、赌徒,看客,乱纷纷向空飘钱币扑去。格里柯乘机逃脱了。 (未完待续) 连载1:https://blog.creaders.net/user_blog_diary.php?did=NDI1MTY2 连载2:https://blog.creaders.net/user_blog_diary.php?did=NDI1MjY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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