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女儿的一封信 亲爱的玉儿,你好吗? 前两天,从短信中,知道你和朋友一起去看了严歌苓编剧、冯小刚导演的电影《芳华》,看完以后,对影片中的人物和故事,产生了不少疑问,想问问我的看法。你问对人了,爸爸四十年前的经历,恰与电影中的故事吻合。当年我们排演的舞蹈,像《行军路上》,《洗衣舞》那些,都同影片里一样。那时我在乐队任音乐总监,首席小提琴。 你问我,为什么当下到处都在宣扬正能量,影片的编导却要推出这样一部心理阴暗的煽情片,把主角的结局安排得凄凄楚楚?问题问得好。两天来,我也一直在问自己同样的问题。 其实,假如花些时间再去读一下严歌苓的小说原著,你就会发现,小说比电影写得更加刻骨铭心。有评论说,她简直在用一把利刀插进你的心脏,再用力搅上几下。说实在的,看这类电影,虽然心情并不好受,可我觉得,在中国现代影坛上,出现如此不加掩饰地直击人性弱点的电影而且还热播,是件好事,因为同类的作品非常缺乏。和电影相比,我还是更推荐小说。电影太含蓄,没把话讲透。 先说几句我自己对电影《芳华》的观感。简单讲,作者和编导想通过这部影片,展现一个严酷的现实:在某种特定的文化和社会环境下,人们在生活中的某种无意识或下意识,可能意外地给无辜而优秀的同伴造成永久伤害。几十年过去后,他们也许将如梦初醒地反问自己,怎么会这样呢,这一切都不是我想要的啊?!而且,所有的羞辱,冤屈,心灵创伤,往往都落在那些弱者,善良人,好人的身上。 影片中的主角刘峰和何晓萍正是这样的好人。刘峰原先应该算个强势人物,学雷锋标兵,口碑人缘极佳,领导器重,但就因一个缺陷,在爱情上不成熟,一夜之间成为弱者。而晓萍本来就是个弱者,胆怯,自卑,身上有汗臭,唯一优点跳舞好被领导赏识,却成了众妒的靶子。她也有个致命缺陷,宁可背叛组织,也不背叛朋友。如果在一个比较正常的社会环境里,他们都会活得很正常。可是在儒家文化中的中国,尤其在追求“进步”的极左年代,他们就是“不正常”的另类了,必须被毫不留情地从他们所热爱的团体中清除出去。结果,在血腥的战场上,由于他们不求生只求死,反倒成了英雄。而英雄到了和平年代,却生不如死。 一向爱思考提问的你一定会问,这一切是怎么来的,为什么这个自己所属和热爱的民族,偏偏带有如此怪病?也许我不能回答,但可以把自己的思考写下来与你分享,供你参考,帮助你找到答案。 有详细记载的中国历史大概有两千多年,甲骨文不算,那不完整,也没人全看懂。两千多年里,有两个最显著的特征,一个是农耕社会,一个是儒家文化,这两样东西,也可以算作民族特性。当然细分起来,还有很多变化,为了思辨,暂且这样抽象。两千年的深厚积淀,现代人想在几十年上百年里改变它,不那么容易。 农耕社会和儒家文化有一个共同特点,就是高度强调同一和一致,消噬个性,取消独立,抹杀自由。与狩猎放牧民族或工商业群体不同,农民不得不严格地固守祖先留下的土地和耕作程序,抱成一团,谁想改变谁就得冒饿死的风险。你读了陈忠实的《白鹿原》就有感受。而儒家反映的正是农民意识。儒学通过世世代代的修撰,严格制定了上尊下卑男尊女卑的社会格局,谁想改变谁就是背叛祖宗。其最初目的也许只不过为了便于管理,但久而久之,这种严格遵从祖训,严禁出格和偏离的基因,融进了每一代中国人的血液。在我看来,这是民族背负着的一大枷锁。这把枷锁,极大限制着这个民族长远的自由和发展。 可惜,这种状况一般的人不会在头脑里意识到,浸淫得太久,麻木了。你能察觉到吗?随便举个小例子:小时候,我和你妈对你说过最多的一句话是什么?“好孩子,听话”,对吧?一个在中国长大的孩子,只要听话就是好的表现,别的方面都不重要。听谁的话呢?不用说,当然是听大人的话,先是父母,老师,长辈,然后是上级,领导,领袖。在我的记忆中,国外还没有哪个民族从小就教育小孩子要听话的。注意到有什么不同吗? 在世俗眼里,听话确实也没错。小孩听话,大人的日子不是很好过吗?难道这也是枷锁?但在一个敏感而尖锐的文学家眼里,这就是枷锁!听听严歌苓怎么讲的:“什么是枷锁?枷锁是你让我做的那一个人,你认为我应该这样做人,这样的行为就是枷锁。那是你的生活方式,你的道德标准,你觉得用那样一套东西来解放我,实际你把我放进枷锁,是另外一种枷锁。”(关于小说《扶桑》的答问)就凭这一句,让我对比我小六岁的严歌苓,一个经历坎坷的女作家(她只承认自己是写字匠)肃然起敬;而对那个道貌岸然满口脏话侮辱别人人格的专家学者,极度地鄙视。 谈到这里,你一定会想到下一个问题:如果所有的孩子都不听话,那么社会不就乱了吗?如果不听大人的话,那听谁的呢? 这不仅仅是你的问题,也是每一个求稳怕乱的中国人的问题,是中国当代最大的悖论——自由的问题。这个问题,严歌苓冯小刚并没有直接在影片中回答。不过《芳华》捅破了阿Q头顶上的脓疮,已经可以打满分。幸运的是,在中国历史上,却有另一个人回答了,这个人是明代的王阳明。王阳明原名王守仁,字伯安,浙江绍兴府余姚县人,生于明宪宗成化8年(1472年10月31日),卒于明世宗嘉靖7年(1529年1月9日)。他提出,每个人不必遵从教条,只要听从良知就可。他的学说,又称阳明学。 在阳明学看来,良知(或曰良知本体、本体良知)是超越时空的,光明的,人天然具有的,是天理。她是形而上的本体世界,也是人心的本来面目。人之初,性本善,部分说的就是良知。可是那些恶人是怎么来的呢?王阳明认为,那是被私欲习气蔽塞了。私欲不属于心之本体,而是来自肉体,如仇恨、邪恶、恼怒、骄傲、贪心、淫念、嫉妒等。佛学也是这样认为的。正如乌云虽能遮住部分阳光,却不能完全遮蔽太阳一样,私欲也不能完全遮蔽良知本体的光辉。这个从私欲的乌云中透露出来的一丝光辉,就是知是知非、知善知恶之心。这个是非之心、善恶之心是每个人都能感觉到的,即便一个十足恶棍也会不时感觉到是非之心对自己的谴责。这就是常人说的“良心”(或曰良知)。良知人人皆有,在这里,人人平等。 难道简单一个良知就可以涵盖所有的理论学说,主义真理,大是大非吗?这听起来好像在“以德治国”?说到底,良知不等同于道德。良知表现在外部似乎是道德,但在内心却是一种思辨。德国哲学家康德对这种内心思辨有过透彻的阐述,自由只能在自律中实现,自律就是理性地克制欲望。在自律基础上的自由,能发挥人的所有潜力,而对任何人无害。 如果人们仅沿袭前人的道德规范,无法应对层出不穷的社会矛盾。而对内的自律,可以使人在大量复杂的困惑面前,冷静地理智选择。良知,除了良,还贵在知,即思辨,也就是演绎推断前因后果,逻辑地做出判断。夫妻之间选择了良知,家庭是幸福的;社区社群选择了良知,将保护每一个人的基本利益不受损害;国家社稷选择了良知,能够为民造福千百年。 试想一下,《芳华》影片中的男男女女,假如在他们说话和行事之前,出于良知,顾忌到可能对他人造成的哪怕极小的伤害,“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这个故事还会有悲剧结局吗?但这仅仅是美好愿望,现实中极少出现。因为剧中的每个人都背负着传统枷锁,心上蒙蔽着私欲阴云。 故事中那些急于表现先进,争取入党提干的人;那些趋利避害,生怕惹祸上身的人;那些只图一时痛快,落井下石,作壁上观的人,那些自己从来没有个性,也禁止别人有个性的人,他们的作为或不作为,使悲剧成为不可避免。有人说,我看到的情况并不是这样的啊?是的,你在局部没看到,但作者却看到了。不但作者,周围很多人也都看到了。我很清楚真实地了解我父辈们的后半生,进城以后,他们的生存环境,像是一个放大了的文工团大院。你奶奶也就是我妈妈,被所谓的“右派”污名吞噬;而你爷爷临终前的日子最让我震惊的一句话,是梦醒大喊一声“我冤枉啊!”这仅仅是我亲眼见到的,也许不值一提。翻一下半个世纪的共和国史,那些堆积的冤案,几乎有冰山雪峰那么高,想抹都抹不掉。 我说这些,没有半点暗示,要让你们下一代去清算谁。太多,算不清了,唯一希望的是不要忘却。犹太人三千年间,受过的苦难比世界其他民族的总和还多,而他们通过圣经和历史记载,一代代传下去。就因为此,这个民族的聪明和坚强,受到全世界的敬重。《芳华》电影重现当年,主要意义也在于不忘却。 影片结尾,晓萍说出一个积压多年的心愿,她一直想和她所爱的刘峰拥抱一下。看到这里我流泪了。我也很想拥抱,拥抱良知——我的最爱。 节日快乐! 爸爸 2017-12-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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