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周年祭 - 曹濱海和他的母親》(作者:朱今天;原載微信公號熊窩2;新三屆重發於2020-05-16) 【作者朱今天,北京師大二附中老三屆,內蒙古插隊知青。教化學二十年,土建工程師二十年,服裝設計二十年。現居北京。 原題:《曹濱海和他的母親——北京師大二附中的文革往事》】 【01】 曹濱海,我高中的同班同學,個子高高的,有着北方男人的帥氣,愛打籃球,愛思考,平時笑眯眯的,為人平和,文革前我並不知道他父母都是高級幹部,同學之間分不出多少高低,不刻意打聽對方的家庭。 文革開始,血統論對聯(老子英雄兒好漢,老子反動兒混蛋,絕對如此)的出現使同學關係徹底破裂。在我們師大二附中,革命幹部和軍官子女成立了處於絕對統治地位的紅衛兵組織,另有一些人為了表示自己忠於革命忠於毛主席,屈辱而無奈的加入了一個叫做“紅戰友”的外圍組織,緊隨紅衛兵左右。至此,中學生的不同等級也明晰地劃分出來了。 曹濱海不但是革命後代,而且是高乾子弟,他非但拒絕加入紅衛兵,反而貼出了一張《絕對如此,絕對反動》的大字報,公開向血統論對聯宣戰!向紅衛兵叫板!1966年8月18日,剛剛被偉大統帥接見完的紅衛兵正處於最狂熱狀態,據一位老師的回憶,那天一幫紅衛兵與曹濱海辯論對聯:“那哪是辯論呀,又吵吵又喊口號的,還放鞭炮!” 如何進一步制服曹濱海?暗地裡有了不為人知的操作。高三年級有個紅衛兵頭頭李某,在1966年的紅八月里經常去附近的鐵道部黨校活動,而曹濱海的母親樊西曼,正是鐵道部黨校的一把手,黨委副書記。 李某找到樊西曼的對立派,黨校的何副校長,以保護受迫害的工農幹部為名,竟然把何夫婦接到師大二附中偷偷住下來,可見當時紅衛兵的能量有多大,而且紅衛兵之間還沒有太多的約束,別的紅衛兵頭頭也不阻止,至少何的一個閨女是我們學校初中的紅衛兵,每天跑前跑後,或許是給了個情面吧。 追索曹濱海母親樊西曼的“黑幫黑線”材料,這正是紅衛兵要滅掉曹濱海氣焰的制勝武器。學校的紅衛兵頭頭李某讓我們班的紅衛兵與鐵道部黨校的何副校長掛上了鈎。 8月23日,本班紅衛兵頭頭(男)來到教室,見曹濱海和幾個同學交談,上前質疑曹濱海反對血統論對聯的大字報,辯論你來我往幾回合之後,男紅衛兵拿出殺手鐧,說“你媽是走資派”。 曹濱海:“你說我可以,別說我媽。” 紅衛兵:“說你媽怎麼了?你媽是走資派,還要抄你們家呢。” 曹濱海:“你敢去嗎?” 紅衛兵:“怎麼不敢?!” 曹濱海:“好!我在家等着你。”…… 這個男紅衛兵就走了,以上是當時在場的於芳民同學的回憶。 第二天,也就是8月24號,男紅衛兵帶着幾個人去了曹濱海家,曹濱海不在家,他的母親樊西曼正好在家,男紅衛兵就鬥爭了她幾句,讓她低頭,認罪,拿報紙寫個條幅“坦白從寬,抗拒從嚴”,貼在她家牆上。 曹濱海回家知道男紅衛兵鬥爭了母親,很是憤怒,在班裡說:“有種的你們沖我來!”尤其是點了那個男紅衛兵的名字,讓他去。 8月25號,紅衛兵繼續闖入私宅加害曹濱海。中午過後,班裡的一個女紅衛兵帶了幾個同班的“紅戰友”先去了曹濱海家,藉口是“造反”“破四舊”,不然擅自去一個高幹家抄家不合適,當時各單位的領導都被貼大字報,只要尚未定性,樊西曼還是黨的高級幹部。 這次是曹濱海一個人在家,看來已有魚死網破的決心。對幾個無關緊要的同學,他只推搡了幾下,沒認真就讓他們進了家。 開始只是互相理論了幾句,有人說:“某某(上次來家斗過曹母的男紅衛兵)還要來呢!” 曹濱海說:“他要來我就敢砍他!”說着從廚房拿出一把菜刀,撂在了桌上,一個“紅戰友”見狀趕緊偷偷把菜刀插到一堆書裡。 那個“某某”男紅衛兵果真帶着幾個初中紅衛兵進了曹家。兩人對峙了幾句,有人說:“剛才曹濱海還說要砍你呢!”男紅衛兵說:“把刀給他,讓他砍個試試!” 這時,站在一旁的女紅衛兵拔出“紅戰友”偷偷插在書裡的菜刀遞給曹濱海說“你砍呀!” 周圍一片喊聲“你砍呀!”“你敢砍嗎?”都認為他不敢真砍。曹濱海掄起菜刀,一刀砍在男紅衛兵前額,男紅衛兵往前倒,後腦勺露出來,曹濱海又是一刀,大家都懵了。 事後男紅衛兵縫了幾針並無大礙,近年他參加同學座談會講述真相、還原歷史,對自己當年的幼稚狂熱表達了深深的反省和悔恨。 曹濱海事件繼續發酵,有個住在同院的當年的孩子這樣回憶: 曹濱海用刀砍紅衛兵是因為他們班的紅衛兵屢次去他家抄家,他氣不過,對抄家的紅衛兵說“你們再來我砍了你們!”當時一個紅衛兵拿來刀遞到他面前說。你砍啊砍啊!被激怒的曹濱海舉刀砍向一個紅衛兵的頭部,釀下大禍。他立刻被紅衛兵們用帶鐵頭的皮帶瘋狂抽打,大院裡的孩子都聚在他們家樓下,聽到皮帶抽打的聲音但看不見曹本人,也沒有聽到他的喊叫聲。當這些紅衛兵打的筋疲力盡後把他押送走,那一刻我這輩子都忘不掉!身着已被血染紅白襯衣的曹濱海出現在我們面前,一隻眼睛被打得腫成拳頭大的一個包,他昂頭大笑高喊“我無罪!”…… 到了晚上紅衛兵把他們家的所有東西都從二樓的窗戶扔到樓下,堆成兩大堆放火燒了一夜,他們在那兩堆火旁排隊邊走邊唱“拿起筆,做刀槍 ........” 唱了一夜!那一幕我就在現場,我十歲,但完全記得住那個白天和夜間的殘忍。( 另:曹濱海的小妹妹當時只有12歲,也在現場。) 8月25日這天,師大二附中校園引發出了更慘烈的悲劇。曹濱海以為一人做事一人當,他肯定沒想到自己會給母親招來殺身之禍! 有人回憶說學校紅衛兵頭頭李某在整個事件中表現出極大的狂熱,是他派人把曹濱海母親樊西曼從鐵道部黨校抓到二附中當天打死。二附中姜培良書記、靳正宇老師也在當天被打死。那天有多少老師被斗被打被抄家,有多少同學被打被罵被罰跪被轟出宿舍,始終沒查清楚。 對曹濱海母親樊西曼的虐殺是在一個室外的水泥乒乓球檯上進行的,很多出身“不好”的學生還有教職工老師被強令到現場觀看。 據一些在場學生的回憶: 樊西曼已經跪在水泥乒乓球檯上,紅衛兵先是推搡,後是拳頭,揪她的頭髮,打她的臉。一個高二年級的女紅衛兵王某按捺不住她那高漲的革命激情,一腳將樊西曼踢下了乒乓球檯,淹沒在人群中。我已經看不見樊西曼的身影,只能看到有人掄着沾水的皮帶不停地狠命抽打,後來又有人揮舞着一根一人多高的木棍,胳膊樣粗細,像舂米一樣的垂直往下夯。 一下一下,一個人累了,馬上有人爭先恐後的接班。每夯一下,圍觀的同學們就齊聲大喊:“好!” 就像喊勞動號子一樣。但是自始至終我沒有聽到樊西曼說過一句話,或是呻吟一聲。沒見她有絲毫的反抗,像是一塊泥,又像是一塊布,任人擺布。 後來不知是誰說:“她在裝死!反革命還在負隅頑抗!”又有人說:“給他她潑水、撒鹽!”於是人群中讓出了一條通往食堂的路,我看到了樊西曼,也許已經是屍體。她平趴在地上,那件深藍色的上衣已經被打爛,露出了白色的、腫脹的皮膚,和上麵條條鮮紅的血痕。腿腫脹得像要把褲管撐破。 有人從食堂端來一盆冷水潑在她身上,泥水一片,她一動不動;又有人接着往傷口上撒鹽,她仍舊一動不動。夏日的陽光之下,眾目睽睽呀!這一幕幕像刀子一樣刻在我心上。 紅衛兵輪流上前抽打。紅衛兵們責令樊西曼下跪。樊堅決不跪。於是打得更厲害,打人的乒乓球檯子東邊就是食堂。紅衛兵從食堂端來一盆鹽,邊打邊向傷口上塗鹽。用木棍、壘球棒,還有抄家抄來的紫檀木棍,打了一個多小時,將近兩個小時,就沒有停止過。樊西曼沒有喊過一聲求饒。直到最後由兩名強壯的紅衛兵用木棍。一直打個不停。…… 同學回憶的打人者都是有名有姓有班級的紅衛兵,師大二附中至今沒有一個打人者站出來承認道歉,也沒人糾正或是反對。 那天我去北師大看大字報回來,在學校大門口,看見一輛平板車往外拉,樊西曼已經死了,趴在車上,白襯衫都打碎了。曹濱海留下一條命,是因為他砍傷人被扭送公安局了。 學校紅衛兵領導鍾某在大喇叭里宣布:“我們要開十萬人大會,把毛主席請來,在會上把曹濱海打死!”當晚,北京很多學校的紅衛兵隊伍趕到二附中遊行聲援,操場上“人山人海全是人”,聲討階級敵人對紅衛兵的“反革命階級報復”。大街上很多地方也有紅衛兵大聲宣講:狗崽子翻天了!殺人啦!血債血償! 十萬人大會的入場券是藍灰色的,已經發出了大部分,票的反面印着這麼幾條要求:1. 我們強烈要求偉大領袖毛主席出席大會;2. 只允許紅五類子女參加大會;3. …… 8月25日這天,北京崇文區欖杆市也發生了一起反抗紅衛兵事件:市民李文波對被抄家監禁毆打不滿,用菜刀砍傷紅衛兵,跳樓自殺未遂,被紅衛兵亂棍打死。這兩起反抗紅衛兵事件被輿論渲染成階級敵人的血腥反撲,在北京掀起了更加嚴重的打死人狂潮。(王友琴:《文革死難者》——李文波) 周恩來制止了這個萬人大會,我想如果毛主席等中央領導在現場眼看着曹濱海被打死會很尷尬。8月26日深夜周恩來在接見首都紅衛兵代表會議上的講話說:“………黨中央非常關心你們,林彪同志關心你們,毛主席關心你們,你們到一起碰頭很不容易,我們心裡很不安。昨天,我們有的紅衛兵被壞蛋刺傷了,我們心裡很難過,想怎樣幫助你們,所以想在勞動人民文化宮建立聯絡站……”當然他表示也還記得曹濱海的母親樊西曼,1949年後任命的鐵道部唯一的女副局長。 【02】 1966年末,紅八月里打人殺人的紅衛兵受到批判,公安局專案組的王同志到我們學校調查曹案。由他安排,我們幾個同學去了陶然亭附近半步橋第一看守所,這裡習慣被稱為第一監獄。 我提出曹濱海的刑事案件應該屬於正當防衛,不應該繼續關押。獄方說:“我們不把他關起來,他還能活下來嗎?早被打死了!” 獄方還說,“康生是這個專案組的組長”;“曹濱海在裡面有時會表現出精神不正常,搶過別人的饅頭,但不是經常的”;“我們沒告訴他母親已經死了”。 見到曹濱海比原來胖了,很短的平頭,頭髮顏色有些發灰。獄方事先對我們探視和被探視雙方都關照好了,所以誰也沒說什麼,只是簡單問候了他,他謹慎的笑笑,看不出他神經有什麼不正常。可是我心裡很悲哀:他的母親因他慘死,他心裡真的一點兒感覺都沒有嗎? 我的印象是獄方沒把他當“壞人”,後來他也是無罪釋放的,沒有判決書。我和同班同學張哲江為曹濱海寫過辯護材料,冷允法曾經是與曹濱海對立的紅衛兵,批判紅衛兵的紅色恐怖後,她真誠反思,也積極參與了這個辯護。 1968年9月,我們幾個同學去內蒙古插隊,曹濱海的大妹妹到北京站送我們並且合影留念。後來,就失去了聯繫。 曹濱海什麼時候出來的?二附中的人不知道,聽說是他爸爸接出來的。他爸從軍隊轉業地方的時候是少將軍銜,文革也受到了迫害折磨。曹濱海父母早年離異,他和妹妹們一直隨母親生活。 聽說出獄後曹濱海被安排到青島機車車輛廠工作,遠離北京。後來從青島調回北京也是他爸爸的要求。再後來,聽說曹濱海出了事故,被火車頭撞死了。 但是曹濱海究竟是哪年死的呢?為什麼死呢?他出獄後的生活和精神狀態是怎樣的呢?我們一點都不知道。幾十年過去了,作為同班同學的我們還活着。我想給曹濱海的墓前送上一束鮮花,告訴他,我們沒有忘記! 班裡的很多同學努力協助尋找聯繫曹濱海妹妹的線索。我專門去過南口機車車輛廠,想了解曹濱海回到北京的狀況和發生事故的過程,廠里查無此人也無此事故。曹濱海生前應該沒有戀愛或結婚的經歷,也許他是集體戶口?我又去南口派出所查該轄區亡故人名冊,也沒有關於曹濱海的任何記載。 文科班的季燁同學對8.25事件做了大量調查工作,從她的渠道聽說曹濱海的小妹妹患抑鬱症,曹濱海的家人不想與師大二附中有任何聯繫,傷得太深。 功夫不負有心人,一位鐵道部的朋友提供了曹濱海大妹妹的電話。我沒有給她直接撥電話,而是發了條短信:“真不想打擾你,不想提起那個年代的殘忍,但希望能知道你哥哥的墓地,去送上一束鮮花,我是他的同班同學”。她沒回復。 思來想去,我把電話號碼轉給王友琴老師:“您就為了社會正義,替我承擔這個‘打擾’的罪名吧,畢竟您為了追尋歷史真相已經打了無數電話,問了無數不相識的人——無論他們願意或不願意。” 所幸王友琴打通了電話,轉告給我詳情:曹濱海1985年8月去世,享年38歲。他從青島機車車輛廠調到北京昌平機車車輛廠。1985年8月,在他母親忌日的前幾天,他精神恍惚,過鐵道時被機車頭撞死了。曹濱海沒有墓地,骨灰和他媽媽一起在八寶山。 2016年5月我去了八寶山公墓,找到樊西曼、曹濱海的骨灰盒,曹濱海早已改名樊東。我帶着一束鮮花,在樊西曼、樊東的骨灰盒前默默鞠了一躬,心裡是代表着二附中的很多同學。……
【另】 《北京師大二附中“曹濱海事件還原與反思”座談會》(2016年2月25日,季燁整理) http://mjlsh.usc.cuhk.edu.hk/Book.aspx?cid=4&tid=35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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