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網上讀到舒同的女兒舒均均回憶其父的一篇文章。舒女士的回憶有揚善而少溢美,深情而低調,在此類作品中當屬比較得體。舒同一生最顯赫的職務是山東省委書記。對於這位家鄉當年的封疆大吏,我原來知之甚少,只知道當年三年饑荒“人相食”時的山東主政,正是此人。從舒女士的回憶文章中,又了解了此人的一些經歷。以史為鑑,掩卷長嘆。說舒同,意躊躇,傷心山東為政處,百萬黎民都化作土。榮,人民苦。衰,人民苦! 舒女士回憶,中央曾經內定父親做台灣省委的第一書記。由於進軍台灣的事情一直拖下來,這台灣省委書記的差事也就漸漸泡了湯。台灣遲遲未能解放,讓很多人遺憾不已,其中也包括赫赫有名的粟裕大將。可是在我看來,至少台灣人民應該慶幸不已,讓我這個山東人也羨慕不已。原因就一個:看看舒同書記治下的山東人民悲慘命運就行了。 舒同在山東1954年8月至1960年10月,在任中共山東省委第一書記兼濟南軍區第一政委、黨委第一書記期間,本來57年反右已結束了,他又創造性的發明了“整風補課”多打了許多的人。在省直機關54個廳局中,有補課任務的廳局有47個,受到重點補課的廳局級幹部占21.55%、處級幹部占14.17%、縣委委員一級的占12.9%、共打右派34,800餘人、開除黨籍11,900餘人。在農業上,1958年後,在全省大放高產衛星,虛報糧食產量,造成全省供應緊張,濟寧(含現在的菏澤地區)地區尤甚,從1958年1月開始,每天有上萬農民外逃行乞,最多的3月18日一天竟達5.7萬餘人,造成周邊省、區緊張,紛紛上報中央,要求山東採取措施,不要禍及他們。同年4月,省委發出緊急指示:自去冬以來,全省不少縣社相繼發生營養性水腫病,在某些地區還有急劇上升的趨勢,僅濟寧地區就達54萬人之多。舒同鼓吹的浮誇風、共產風,最後造成山東省幾百萬人餓死的慘劇。我的祖母,就是當年罹難者之一。已經餓得不會走的小叔叔隨後被迫送人。 山東與河南、安徽、四川和甘肅諸省並列為重災區,不是天時氣候使然,主要是這些以能幹著稱的當權者更唯上,更左,更缺乏良心。老天保佑台灣,卻苦了山東。 對於舒同治下何以發生這般人間慘劇,舒女士的解釋是“父親是知識分子出身,並非農業上的行家裡手,也就被蒙了過去。”“他不知道自己被騙了”。做女兒的,話也只能說到這個份兒上。只是不好解釋到底是什麼蒙蔽了這位當年華東軍區明察秋毫的老情報。毛澤東的孝子賢孫們也曾歸咎於“三年自然災害”或“蘇修逼債”。但這些人睜眼說瞎話,缺乏舒女士的好人品。舒女士介紹了當時的實際情況:這年7月的廬山會議上,彭德懷被打倒,本來想開始糾左的父親又緊跟中央指示,參與到了反右鬥爭中去。這一年,山東省按“浮誇風”的高標準徵調糧食,農民根本交不出,即便把種子都交上去也不夠,有的人家把穀倉里最後的穀子交上去之後,全家上吊自殺了。這件事震動了中央,經過調查,1960年10月,華東局書記柯慶施代表中央宣布撤銷父親的職務。——對比某些紅二代動輒將父輩的失勢歸咎為“四人幫”迫害,這種實事求是的態度彌足珍貴。 舒女士回憶,“父親被撤職後不久便恢復了工作,當了一段縣委書記,後來組織上也覺得對他的處理過重了,‘七千人大會’上,毛澤東和中央承擔了主要責任。這樣父親便又回到了省委書記的崗位上。這一次,父親被調到陝西,分管文化、宣傳。在陝西時,父親曾對我說:‘我被人騙了,上上下下都在說假話,我對不起山東人民。’ (誰要以為舒同從此良心發現痛改前非那他就錯了。舒同自知對不起山東人民,沒做任何有價值的彌補工作,反而又去對不起陝西人民——) “胡耀邦1965年兼任中共中央西北局第二書記和陝西省委第一書記。當時,父親在陝西是省委副書記,兩個老戰友又走到了一起。早在上世紀四十年代,父親就和胡耀邦關係很好。1940年,父親率晉察冀代表團赴延安開會,由於七大延期,他便留下來任總政治部秘書長兼宣傳部長,胡耀邦則是總政治部的組織部長。整風運動中,他倆都是整風運動領導小組副組長。兩個人住的窯洞很近,又都是江西老表,於是經常走動,見面親熱得很,稱兄道弟,你給我一拳,我踢你一腳。有時候,胡耀邦來找父親,母親一定會從院子裡摘兩個自己種的西紅柿,拌醬油辣子當菜,再來點花生米,兩個人吃着喝着聊一個晚上。 “胡耀邦對父親有一種特殊的感情,他對陝西省的人說:‘舒同是老同志,不要把他當一般的副書記看,我是什麼待遇他就應是什麼待遇。’在胡耀邦心裡,父親的資歷比他老,又是由於執行中央的命令而犯錯誤,很同情父親,也很照顧他。胡耀邦剛到陝西的時候,家人還沒有來,於是他常常星期天到我家來吃飯。 “西北局在‘四清運動’中比較‘左’。在陝西主政的胡耀邦發現了‘左’的問題,立即予以糾正,並向西北局提出了不同的看法。西北局的領導和新來的胡耀邦就有了點矛盾。在這個問題上,父親支持了西北局的觀點,這是胡耀邦所萬萬沒有想到的,感到痛心疾首,說出了‘你不夠朋友’的話。在運動的壓力下,胡耀邦身心疲憊,突發腦炎病倒了。現在看來當然是父親不對,但父親的行為也是可以理解的,那時候都說‘左是認識問題,右是立場問題。’父親深受這句話的影響,寧左勿右。 “毛澤東支持了西北局的意見說:‘胡耀邦要是不革命,就叫他走嘛!’恰好葉劍英來陝西視察工作,看到胡耀邦很受氣,就把胡耀邦調回北京工作了。父親緊跟西北局,得罪了胡耀邦。臨走時父親去送胡耀邦,主動與他握手,被胡耀邦拒絕了。” “在陝西的一段經歷,是胡耀邦‘九死一生’中的‘一死’,差點送了命。考慮到胡對中國後來的價值,舒同的落井下石背信棄義那已經是對不起全國了——當然這話算是開玩笑。 “1967年夏天,山東的造反派拿着革委會的介紹信,點名要父親去山東挨斗,接受山東人民的鬥爭。父親主政山東期間,在‘反右運動’中也犯了‘左’的毛病,許多人被錯打成右派,還有人被開除黨籍;大躍進的時候父親在山東也整過一批人,這些人在文革中有的成了造反派,他們心裡有氣,便翻舊賬,把父親從陝西揪回山東,批鬥了好幾個月。當得知父親被山東的造反派帶走後,弟弟舒安馬上跟去保護、送去衣服,並向中央文革遞了材料。當時,紀登奎說了一句‘舒同還是到陝西接受批鬥吧,你們山東就不用管了’。父親才得以回到陝西。 “回來後父親心情很沉重,不是因為有人打他,而是他知道,在他當權時確實整錯了人,‘反右’鬥爭把人家搞得很慘。大躍進之後,對自己‘左’的問題曾有過反思,可在‘文革’遭批鬥時,那些群眾跟他對質,他才知道自己所作所為導致的後果。有的人一生的前途就毀了;有的人因為錯劃成右派而自殺。說到激烈處,一個紅衛兵一拳把父親打倒在地。 “看來,冤有頭,債有主。舒同也知道這一拳沒打錯人。當然,那餓死的近百萬人是沒有機會再來質問他了。 “‘文化大革命’結束後,父親在1979年9月得以恢復名譽。這時父親又去找時任組織部長的胡耀邦,他希望能回到部隊。胡耀邦先安排他到中央黨校學習,後來到軍事科學院當副院長,並主持撤銷了父親在山東受的處分。晚年的父親安享家庭生活,從一個政治人物回歸為一位書法家。他的書法也逐漸走到了行書藝術的最高峰。今天定型在電腦中的‘舒體’圓潤、內斂,與他早年的作品已大不相同。數十年的風風雨雨,使父親的性格變化很大,反應在書法作品上就是‘藏鋒’二字。” 採訪結束時,舒均均說,“我仔細回想,建國後舒同任山東省省委書記,又在陝西省和軍事科學院任職,可大家還記得他是一位書法家。他被譽為‘紅軍書法家、黨內一枝筆’,被毛澤東戲稱他為‘馬背上的書法家’,被何香凝女士稱為:‘國共有兩支筆,國民黨有于右任,共產黨有舒同’。百年之後,人們可能忘記父親所有的職務,但不會忘記他的書法。因為他的書法稱為‘舒體’,這種字體已經進入了全世界所有電腦的中文字庫,成為記錄歷史文化的工具,成為不可磨滅的印跡。” 舒同後以書法家知名,諡曰“中國共產黨優秀黨員,原中央顧問委員會委員、軍事科學院原副院長,中國書法事業的繼承和開拓者,中國書法家協會的創始人之一,著名書法大師,中國文聯榮譽委員,中國書法家協會名譽主席”。大概在朝廷和家屬看來,其主政山東的一段不提也罷。我於書法一竅不通,但感覺舒之字體,肥腴讒佞柔弱無骨,與毛之肆虐揮灑刀鋒外露,恰成對比。 有人戲稱,“中國的報紙是兩分天下,一半是毛澤東,一半是舒同”云云或可揭示:有君如毛,則必有臣如舒。毛之能容者,皆舒類也。 “百年之後,人們可能忘記父親所有的職務,但不會忘記他的書法。”——這話恐怕不能成立。百年之後,人們可能忘記舒同所有的書法,但不會忘記他的“政績”。 百萬人命啊!
【作者:劉小生;原載2013-06-08《共識網》;責任編輯:王夢瑤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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