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马年,好收田”。文革第二年的秋天,正是收割玉米、黄豆的季节。农历八月二十四的早晨,社员们都在生产队的麦场碾豆,挺着大肚子的母亲腹内一阵儿剧疼,赶紧叫当时只有七、八岁的三叔通知祖母和父亲,自己忍痛走回家。祖母找来了村里的接生婆和赤脚医生。我出生在自己家里。祖母亲自将我的脐带剪断,胎盘用瓷碗倒扣埋在院子里一棵笔直的槐树下,寓意健康成长。而哥哥是长孙,在家里是顶门杠(顶梁柱),所以长孙的胎盘是倒扣在门房的门轴后面。这是晋南的风俗,男孩子的胎盘要保留起来。多年后,我们家翻新门房时,倒扣哥哥胎盘的瓷碗仍在,里面已经没有任何东西。 我就这样,晚哥哥三年,来到了人间。那一年是羊年,预示着我的一生将不愁吃穿。 祖父的父母亲早年因瘟疫(可能是伤寒病)去世,兄妹三人从小成了孤儿,祖父的妹妹当时才三岁,三人靠同姓本家轮流周济生活。后来八岁时,过继给靠贩卖牲口和替人看风水,刚刚过上小康生活的一个本家作孙子,这个本家没有儿子,只有三个已经出嫁的女儿。祖父三兄妹从此生活在不同的家庭。解放后,划分成分,祖父跟着过继的本家爷爷被划归富农。而他的哥哥则是下中农。祖父的祖父,我们兄妹称“老爷(读ya)”。他一生辛苦积累的财富,没来得及享用几天,就为自己和后代带来了许多的不幸和灾难。连自己的房产都被霸占和充公,只能住在家里的马厩改成的院落里。 而祖母家在十几里地外的下高市村,现在沿着村东的引黄大渠可以直接到达,而在当时还没有开挖,只能沿着曲折的乡间土路走。祖母家比较有钱,也富裕的早。祖父母的婚姻自然是媒妁之言,门当户对,且女比男大,是婆家为了早日使唤媳妇。祖母小时候缠过脚,由于她个子长得高,脚也大,缠脚时经常痛的直叫,后来家里实在是心痛,再加上社会也渐渐开明,因此半途而废。但是脚板的骨头已经畸形,与正常人的脚相比,还是小一些,脚面有些隆起,鞋子也是尖尖的。 祖母不识字,但头脑相当聪明。在我们家的地位,就如《红楼梦》里的贾母。她年轻时身体不好,经常疲劳。没想到,年纪大了后,反而越发精神,现在已经年近九旬。祖父祖母四十上下就有了第一个孙子,自此祖母就很少下地,专门在家照顾孙子和已经年近八十的祖父的祖父,并为一家十几口人做饭。 长大后,陆陆续续听母亲讲过外祖父家的故事:外祖父家住在村子西边的前巷,距离我家有约五百米远。外祖父家对面就是西下村小学。外祖父师范毕业。青年时期,参加过进步的“三青团”,后来退出。解放后加入共产党,参与建立西下村小学并任第一任校长,写得一手好书法。“四清”时被村里人揭发参加过“三青团”的历史,开始遭受批斗,折磨。参与批斗的竟然有自己的亲侄子,有一次批斗,将他从高高的桌子上推下地,晚上被关押在又冷又潮湿的生产队的库房内,不准回家。外祖父书生出身,不堪受辱,胆子又小,在漆黑的库房悬梁自尽。死后又被说成是畏罪自杀。直到八十年代初才平反。据说县政府给补发了几十元补偿金。 外祖母年纪比祖母大一轮,小脚是真正的三寸金莲,胆子很小。祖父死后,从此胆子更小。守寡三十几年,从不允许家里人谈论村里政治时事。外祖母虽没有读过书,但心灵手巧,剪纸技艺是西下村一绝。常常盘腿坐在家门口的石凳上作针线活和剪纸。文革过后,县文化馆曾只花了2块钱买走她数十年精心剪裁的厚厚一打各种图案的剪纸。有十二生肖,花鸟虫鱼,人物等。过后,颁发“民间艺人赵文霞”匾及证书予她。她离世前,为每个孙子、孙女、外孙子、外孙女剪了许多结婚用的窗花,我的那一份至今仍保留在家里的书柜中。 我的父亲是家里的老大,我有两个叔叔和两个姑姑,都比父亲小许多。在我出世后的几年时间里,我的大妹妹和弟弟相继出世。 父亲是富农子弟,初中毕业后,给村里一有名的木匠仝师傅当学徒。半年后,师傅不愿再教,他就开始自己揣摩。生产队的农具坏了,都是他修理,渐渐地技术越来越精,名气也越响。村里人家结婚的家具、板凳、椅子都找他做。当时生产队要记工分,年底按工分分红和分粮食,因此白天要上工,晚上才可帮人做家具。七里八村的人家也有来找他。 村里办供销合作社,当时有文化人不多,父亲又被选去供销社上班。许多人都羡慕他,因为不用再风吹日晒,面朝黄土背朝天地在田里干活。然而好景不长,因为出身不好,“四清”一开始,有贫下中农有意见:不能让富农的子女享受社会主义成果。因此被赶了出来。没有多久,大姑姑、二叔、三叔也因此相继辍学,都没有完成初中教育。开始在生产队干活,接受社会主义再教育。 “四清”前,外祖母觉得父亲家人品好,没有嫌弃父亲富农成份,将完小毕业的母亲许配父亲。外祖父出事后,两家的出身相当,又是另一种门当户对。我出生的时候,已经注定是要被教育的一代。 我的母亲自十八岁嫁过来,赢得了全家人的认可,被公认为西下村最好的媳妇。从未与公公婆婆红过脸。祖母年轻时身体不好,经常不能操劳,当时三叔和小姑姑还小,比我和哥哥大不了几岁,几乎是在我母亲的照料下成长。人家说:“老嫂比母”,叔叔、姑姑一直到今天,也非常尊敬母亲。 西下村按刘和仝、张、曹四大宗姓划分为第一、第三和第四生产队,由黄河岸边的移民组成第二生产队。农民都称为人民公社社员。外祖父家是第三队,我们家是第四队,分别坐落于西下村大道南面的西头和东头。 每个生产队有自己的仓库,存放粮食和生产用具,如犁耧钯磨和马车等。也有牲口房,喂养马牛驴骡等牲口。仓库门口的大树上挂着一口喇叭形生铁钟,每天由生产队长去敲钟。天刚亮,钟声一响,社员们首先来钟下报到,由队长安排工作。约早上10点放工,各自回家吃早饭,听钟声响后再下地,晌午两点钟吃午饭后,还要下地干活到晚上,这样的作息时间称为“一天三晌”。每月按出勤天数记工分,16岁以下的小社员工分减半。村里的小学生也是这样配合大人的作息时间上课。 每到 农历 五六月,是农忙时节。当地人常说“谷黄麦黄,绣女下床”,是说谷子、小麦成熟时节很短,如果不及时收割,若遇上下雨,成熟的小麦会在地里发霉,发芽,泡汤了。俗称收麦子是龙口夺食。在晋南,小麦黄熟时,社员们顶着火辣辣的太阳,用镰刀一把一把地割麦,打捆,一马车一马车地拉到麦场上,碾麦,扬场,用风吹去泥土,晾晒干透后入仓,麦秸堆成整齐的麦垛后,还要交公粮才能松口气。接着,还要赶时间种秋季的庄稼。每到农忙时节,为节省吃饭时间,生产队会集体做饭,社员们放工后,从家里拿锅碗领饭回家吃。这叫吃大锅饭。 成分不好的社员,经常被派遣作最脏最重的活,如从马圈里往地里挖肥,俗称“出圈”,给棉花地喷农药等,好象是天经地义的事。没有地方可以申诉,不可以讨价还价。 我们十几口的人家,生活虽不富裕,日子也很艰苦,在外边常被人奚落,受气,但一回到家里,四代同堂的生活总的来说是快乐的。 母亲说,我八九个月的时候常常在院子里爬,拣地上的东西往嘴里塞,味道不对,就往外吐,衣服脏得很快,破得很快,一天得换好几次衣服。但我从不生病。我十一个月大时就开始蹒跚走路,接着开始说话。母亲说我长大后注定会一生劳碌,因为有福气的人不会这早就辛苦地走路和说话。有一天,家里十几口人围在一起吃晚饭,我拿一个铝制的马瓢(一种盛水的瓢)在桌上玩,忽然手一松,马瓢掉在砖铺的地板上,“砰”的一声吓了我一跳,我突然开口说话:“马瓢跌梯哈,把我哇死了!”(马瓢掉地下,把我吓死了!)。我人生的第一句完整的话,从此成了全家人许多年的回忆和笑料。 祖父在生产队赶马车,每次放工回来,在家门外拿鞭子在空中一抽,“啪”一声响,我就急急地从祖母怀中挣脱,往家门口走,到门口的祖父抱起我一起回家。 我在不知不觉中渐渐成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