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清河小营,坐315路公共汽车,到德胜门地铁;出了崇文门地铁,再坐3路,经花市大街,斜街,到广渠门内大街附近的夕照寺西里。 或是从崇文门坐8路车,经榄杆市,再转23路到夕照寺西里。从城北到城南,穿过最繁华的京城地段,这两条路我曾经走了无数次,走了许多年。 在崇文门地铁站附近有个著名的烤鸭店,哈德门“便宜坊”,虽然我没有亲自去这家老字号店里买过烤鸭,但几乎每年过节都能在家里吃一次买回来的,还冒着热气。 在榄杆市有个卖糖炒栗子的“栗子王”。 一年四季,在路边支一口大铁锅,锅里是满满的栗子和沙子,有几个小伙子拿着大铁锨在锅里翻江倒海地搅动。浓黑的锅底下是冒着烟的红红的大火,不断有人往火里加柴火。旁边的空地上堆着用几个麻袋装着的生栗子。街边摆一张桌子,有人将炒好、筛过沙子的棕色栗子源源不断地放在竹筐里,另有人根据顾客的需要,用印着“栗子王”的牛皮纸袋装好,称重。长长的队伍缓缓前行,本不宽敞的街道显得更加拥挤。这“栗子王”的栗子,不仅香甜美味,而且皮和肉分离,容易剥壳,极少有发霉的。路过这里时,我常常下车,买上一斤,半斤。 到了夕照寺街,街边有个卖“麻酱饼”的小摊位,门面不大,店员不多,泥炉碳火,现烤现卖。麻酱饼外皮黄黄的,粘满了芝麻粒,里面包着一层一层棕色的麻酱,比一般的饼要厚实很多,远远地就能闻着香味,且价廉物美。顾客常常也是大排长龙。每次路过时,我总忍不住要买上几粒作早点。 我从来没有见过“夕照寺”的全貌,也不十分清楚它的建造年代、建造者、历史掌故和供奉的神仙。在北京时,它已经荒废多年了,大部分地儿被占用了。路过时只能依稀看见紧闭的大木门,透过门缝可看见残破的屋顶上的野草。而现在听说它正在恢复往日的面貌,还被赋予了“燕京八景”之一的“金台夕照” 所在地,确切地说是“金台夕照会馆”所在地,与“卢沟晓月”齐名。 “便宜坊”的烤鸭、“栗子王”的炒栗子、“麻酱饼”是岳父母一家爱吃的东西,我也因此认识了它们,喜欢上它们。而对“夕照寺”的眷恋,是因为那里靠近我岳父母的家。 “夕照寺西里”已经永远地留在我的记忆里。 这里地处北京南城二环内,在一座破旧的四层楼上,拥挤的挤满了杂物,即使是白天也昏暗的楼道尽头,是同样拥挤但整洁的家。这片楼群还是当年苏联援建的楼房,结实耐用。当年,岳母在一家国营大型企业的化验室上班,搬进来住时,许多住平房的人都很羡慕。如今,平房人家都已经搬到了更大、更宽敞的新楼房,我岳父母一家仍然住这里。人退休了,企业被合资了,楼房基本上没人管理。 楼房后面紧挨着进出北京站的双向铁路,一天二十四小时,火车一过,火车头强烈的亮光、轰隆隆的声音和弹簧般的振动就传了过来。要在晚上熟睡,耳朵没有抗干扰的硬功是很难以想象的,不知这里的居民晚上是怎么习惯的,怎么睡得着,而且一住就是几十年。 女儿小时候,喜欢看火车,每次在姥姥家住时,火车一响,就想从窗户边上的沙发上站起,让大人扶着看火车驶过,一天许多次。 早就一直传说:这里的楼房将要拆迁,建新楼,却总没有动静。据说:原因是住户太多,太拥挤,地点又在寸土寸金的二环内,拆迁的成本太高,吓跑了许多开发商。岳母一直在此居住超过四十年,直到有一天的晚上突发心脏病,在同仁医院去世。走完七十二岁的人生路。 岳母,一个个头不高、满头银发、慈眉善目、细声细语的老太太。一个永远对着我喜滋滋、笑眯眯的母亲。 虽然,我和岳母从认识到她入土为安仅仅十年多,这十年中,我确定没有做到“女婿顶半子”,但我却能感觉到,她是把这个“半子”当成了她的第三个亲儿子来对待的。 她退休前的经历我所知甚少。她退休后,我才认识妻子,开始谈恋爱。知道岳母小时候家里还有些钱,后来家道中落。解放后从北京郊区的高碑店招工来北京。退休后,有高血压,又有心脏病。平时日子过的很节俭、很小心。原来的国营大型企业被外企并购,除了很少的退休金,每年能报销一些医疗费外——还得等上大半年才能拿到钱——基本上失去了组织的依靠。 第一次上妻子家,是在春节,不知买什么礼物好。我在崇文门地铁站口,看见有小贩推着平板车,在卖芒果,我就买了三个金黄色、我从来没有吃过的大芒果。那时候,北京的芒果还很少、很贵。然而,后来听妻子说,她们家没有人觉着好吃,但喜欢。 年三十,和妻子一家包饺子,我既会擀面皮,包的又快又好看。岳母悄悄地对妻子说,这小伙子手脚快,干活麻利。 从此以后,我每次去妻子家,一个人回来时,岳母总是装满一铝饭盒的菜,如酱牛肉、粉蒸肉、糖醋鱼等让我带回清河的单身宿舍。或者是自家做的粽子、烙饼等,或是买来我爱吃的麻酱饼。 我和妻子结婚时,父亲刚去世不满一年,因此结婚很简单:没有婚礼,没有喜酒,一个人在北京,也没有能力办。岳父母没有任何怨言。 刚结婚不久,岳父也退休了。每天早上,老两口走过夕照寺街,沿光明路到体育馆路再到天坛东门,进天坛锻炼身体,然后在红桥市场早市上买菜。回家做家务,看电视,和楼下邻居聊天,为家里人准备晚餐。没有其它任何爱好。每个周末,我和妻子回娘家时,总是吃饱了丰盛的晚餐,还要带上多余的爱吃的、好吃的一大袋回清河。 我女儿出世前几天,老两口搬来我在清河的家照顾我妻子坐月子。 女儿出世后,岳母照顾孩子、大人,做饭、洗衣、洗尿布,从早忙到晚。高兴啊!忘了自己的年纪,也忘了自己的病。在她眼里,只有外孙女,整天叫着我女儿“大宝子”长,“大乖子”短,不知道有多疼爱。 傍晚我下班回家,在家门口的花园里,岳父母常常照看着外孙女,等我和妻子下班。我老远地问候一声“妈!爸!”,岳母眯眯笑着说:“下班啦!”。我嘴甜得让老太太心花怒放,更让旁边一起唠磕、话家常的老太太羡煞了。常常对岳母说:“你真有福气!我的女婿从来没有叫过我一声妈。” 我接过女儿,一家人上楼回家,晚餐早已准备好。 等女儿会走路了,整天跟在姥姥后面学样。姥姥有点胖,走路喜欢一只手背在后面,她也不知不觉中学会了,习惯了。姥姥说话的神态,姥姥说姥爷的口气,都学得似模似样。一直到女儿两岁,岳父生病,才搬回夕照寺街自己的家。 我先出国后,岳父母又搬来我家照顾我妻子和女儿大半年。女儿四岁半时随我妻子来新加坡与我团聚,岳母虽舍不得外孙女走,也没有办法。从此,她好象失去了许多快乐的源泉和生活的动力,身体也渐渐地变差了。北京奥运会的前一年,岳母去世,只有妻子匆忙回国和哥哥们一起办理后事,我留在新加坡照看正上小学的女儿。 岳母的骨灰葬在北京南郊的一个普通公墓,从夕照寺街到北京南站,坐长途公共汽车,来到远郊农村,再坐村民的出租车才能到达。广阔平整的农田围绕在陵园四周。松柏树下,是一排排整齐的墓碑。想必善良的岳母一定能找到许多话家常的老伙伴。 一年后,我回国去祭奠她时,时值初春。农田里庄稼已经收割,土地也新翻犁过,风中的墓园,尘土飞扬,一群群乌鸦在公墓四周咶噪盘旋。我点了好几次,纸钱都没有被火点着。岳母如果有灵,一定是想让我多陪她一会儿。此一去,又不知何时才能再次祭奠她。 也许,过几年,她生活了一辈子的楼房将会有拆迁的一天,等她熟悉的家消失后,不知道她还能不能认识回家的路。但愿那座她经常走过的、已重修过的夕照寺,会永远指引她的灵魂,如果有灵魂的话。 岳母生前在北京从未住过宽大的房子,她去世的前几年开始信耶酥,愿天堂里有宽敞的楼房让她享用。愿她永远不再有烦恼! 谨以此短文纪念在天堂里岳母!刘素琴女士(1935-2007)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