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的南京仍然有些寒意。街道两旁的法国梧桐树仍没有泛绿，树枝上一个个银灰色的骨朵儿，本来已经准备绽放，这两天天气又突然转冷，看来又要等几天才能看见嫩绿色的叶子。天上昏蒙蒙的，看不见蓝天和白絮般的浮云，街道两边的楼房、平房、花花绿绿的广告牌、树杆上，修剪过的冬青树叶表面都蒙上了一层灰尘，空气中弥漫着尘土的气息、汽油味、过路的女人身上的香水味、男人的香烟味、道路两旁餐馆的香味和公共厕所旁下水道里飘出的腐臭味。

马路上车来车往，卷起一层层灰尘，吐出缕缕尾气，下班的人骑着自行车在车流中间穿行，许多女人、小孩都戴着口罩。马路两旁的小卖部、理发馆、自行车修理店前、居民小区的大门口都簇拥着三三两两的人群，有的在下象棋，有的在卖报纸。各种叫卖声、争论声、聊天声、理发馆和音像商店里的音乐声阵阵传来。南方人说话、争吵的声音听起来婉转悠扬，可曹老太太仍不能完全听懂。

正是傍晚幼儿园放学的时间，曹老太太带着四岁的小孙女嘉巧往家里走，孙女背着印着白雪公主的小书包，蹦蹦跳跳地走在前面，曹老太太双手拎着购物袋，里面是刚从幼儿园旁边的菜市场买的菜和猪肉。她眼睛盯着小孙女，紧赶着走，不时地嘱咐：“嘉嘉，别跑！走边上！看车！”从幼儿园往家里走要穿过三条马路，两条小胡同，虽然路程不远，可过马路得格外小心。

这里是南京城最繁华、拥挤的城区之一，曹老太太的三儿子之聪的家就在山西路旁边的一个小区。不知儿子买这里的房子时，是特地选择山西路，还是无意中巧合，反正曹老太太感觉这里听起来很亲切，因为她的老家就在山西晋南，住在这儿，心理上感觉就象住在老家。南京城区的马路、胡同，斜向的多，交叉路口就多。每天上下班的时间，是马路口上最拥挤的时候。各种机动车辆、人力三轮车、自行车、抱着小孩和领着小孩上学的大人、上早市买菜的老人，把路口簇拥的满满的。各个方向的人流都是摩肩接踵，汽车、三轮车、摩托车的喇叭声，自行车的铃声，小孩子的哭声此起彼伏。刚来南京时，曹老太太面对这样的场景，一个人都不敢过这样的路口。每次买菜要儿子领着才敢走。这几年已经渐渐习惯了。开始时嘉巧还需要人抱，自己倒不担心，可现在她自己能走路，常常不听话，不让奶奶牵着手走，因此，曹老太太领着小孙女走路时，反而是谨慎小心，甚至胆战心惊。

曹老太太年过六旬，有三个儿子，两个女儿。大儿子之敏一家在湖北襄樊，二儿子之捷一家在新加坡，大女儿之慧、三儿子之聪及小女儿之文三家都在南京。曹老太太离开山西老家已经十多年了，自从老伴去世后，就一直跟儿子、女儿在外生活。

大女儿最先结婚，曹老太太曾经先来南京给女儿女婿看孩子，外孙子一岁后，女儿的婆婆从泰县老家来南京接替曹老太太。二儿子媳妇要生产，曹老太太去北京呆过两个月，待孙女出满月，回到老家。没多久，大儿子媳妇怀孕，于是她又去湖北襄樊给老大带孩子，大儿子常年在外边修桥铺路，一年难得几次回家，老太太一呆，就是六七年。待孙子六岁时，老三的媳妇和小女儿又有了。五年前，老三媳妇坐月子，曹老太太从襄樊来到南京，给老三带孩子。没多久，小女儿也生下外孙女。虽然大女儿、小女儿、三儿子都住南京，但曹老太太多数时间住在三儿子家。如今孙女、外孙女也四岁多了。

曹老太太轮流给儿子、女儿看孩子，排遣了老伴去世后的悲伤、寂寞与失落。虽然忙的顾不得特意照顾自己的身体，身体反而硬朗不少。

前天晚上，大儿子打电话告诉老太太，已经上重点中学的嘉宇期中考试全班40人考第二名，老太太心里高兴极了。在孙子辈当中，她非常看好嘉宇，尽管几个孙女也不错。因为从小把嘉宇看大，离开襄樊时，嘉宇已经懂事，知道奶奶要离开自己，关住家里大门，紧紧抓住奶奶的腿不让走。曹老太太也真舍不得走，答应暑假里让大媳妇带着嘉宇来南京看望奶奶，最后，祖孙两人含泪分开。

之聪的家在七楼，没有电梯，每天曹老太太都要上下好几趟。嘉巧闹脾气时，不愿自己上楼，曹老太太就让嘉巧站在楼梯上，自己蹲下身子，嘉巧双手搂住奶奶的脖子，让奶奶背着上楼。曹老太太爬两层，休息一会儿，喘口气，再爬。几年来，嘉巧越长越高，渐渐地感到背着她上楼有点吃力，休息的次数就多些。每天早上，儿子媳妇上班早，嘉巧睡到八点起床，穿衣、梳头、洗脸。一到上幼儿园的时间，嘉巧就开始哼哼叽叽，重复着每天的情节：

“奶奶，我不想上幼儿园！”

“为什么？”

“我就是不想去！”接着开始找借口，拖延时间。

“妈妈说不让我穿这件衣服！要穿喜羊羊鞋子。”

总之，要哄好一阵子，最后连拉带拽地将哭哭啼啼的嘉巧带出了家门。

到了幼儿园门口，嘉巧一看见小朋友和老师，马上变的乖巧可爱，高高兴兴地跟奶奶说再见。小朋友在幼儿园阿姨的带领下，在游乐场排好队，随着音乐的节拍，做早操、跳舞。曹老太太与其他送小孩的爷爷奶奶站在栏杆外面，看着孩子们做完早操，进教室才离开。

送嘉巧上幼儿园后，曹老太太顺便在幼儿园旁边的室内菜市场买菜。这个菜市场很大，蔬菜、生肉、家禽、蛋类、鱼类、贝壳类、熟食，包括馒头、花卷、大饼，等等应有尽有，一年四季，无论刮风下雨、下雪，甚至除夕都不影响买卖。比起老家来，是方便多了。曹老太太几乎每天来，与市场里的小贩都熟悉。每次固定在几个摊位购买，不用费力地砍价，就可以买到新鲜、价廉的蔬菜。这些摊贩主人也是全国各地的农民，说着不同的方言，偶尔还能见到山西的老乡，用晋南话拉拉家常。

儿子每月都把家里的零用钱放在书架上的一个铁皮饼干盒内，曹老太太买菜、给嘉巧买零食、幼儿园临时交钱，都从里边拿。她出门从不带多余的钱，也不多花钱。大半辈子农村生活养成的节俭习惯让她觉得乱花钱有一种罪恶感。也觉得儿子媳妇挣钱不容易，能为他们节省多少就节省多少。比如买肉、买鱼，她总舍不得多买，儿子、媳妇知道她的习惯，就顺便在下班的路上买。

中午时，她自己随便吃点，有时是把前天晚上的剩饭热一热，或者吃早上馒头店买来的大饼、花卷。收拾收拾屋子，看看电视，有时下楼与楼下卖报纸、打麻将的老太太聊会儿天。

下午五点钟再去幼儿园接嘉巧，在外边玩一会儿回家。安置好嘉巧，准备好晚餐，等儿子媳妇回来，一起吃饭。

如今的曹老太太儿孙满堂，媳贤子孝，但心底的失落仍不时地涌上心头。每当闲下来的时候，经常想起老伴和老家。老家的院子、房子、庄稼地，婆婆、老邻居仿佛就在眼前。当然，更多的是想起去世的老伴。曹老太太经常做梦，梦见老伴并没有死，还跟她一起在棉花地里掐尖、喷药、除草，边干活边聊天。

曹老太太想起老伴的时候，眼圈忍不住发红，家里没有人时，会轻声地哭泣。人常说：少年夫妻老来伴。老伴老伴，就是老年时的伙伴。毕竟，儿子女儿再孝顺，有些心里话还是只能与老伴说，即使是吵架，与老伴吵才过瘾。老两口共同生活了30多年，彼此之间感情和睦，同甘共苦，老伴从没有象村子里其他的男人一样，打骂妻子，最多就是生气时高声吵几句。谁知命运多桀，让老伴刚过52岁，忽然去世。要说起来，她还是老伴的救命恩人。老伴年轻时，生过一场大病，是她，坚持不懈、不辞辛苦地四处寻医问药，才将老伴从死亡的边缘拉回来。两人的感情自是如胶似漆。相濡以沫，共同奋斗，将儿女抚养长大，培养他们都上了大学，来到大城市生活工作。然而最终老伴还是在大病愈后的二十年，遗憾地离她而去。

老伴去世时，五个儿女都不在家，除大女儿之慧在南京已经成家外，都是单身在外。小女儿之文还在念高中。老伴生前只见过大女婿一面。那是他去世的那一年春节，之慧带着女婿回家探亲。老伴整天盼着见到儿媳妇，抱孙子，直到去世的那一天中午，还念念不忘其他儿女的婚事，莫名其妙地跟她发脾气，老伴是个急性子，生气起来，额头青筋暴露，眼瞪的浑圆。她至今仍然记着当天的情景：

“那你儿子不结婚，你去北京、去襄樊、去南京找他们去啊！”老伴在家门口的水井边，正准备为棉花地喷药，气冲冲地对她说话。

他用轳轳从井里打水，注入喷雾器，再将玻璃瓶中的农药倒入，乳白色的农药在喷雾器中渐渐稀释，颜色变淡，他又用一根木棒搅了几下，盖上喷雾器的盖，背在身上。几十公斤重的喷雾器压的本已驼着的脊背，更加弯曲。他边走边朝跟在后面的妻子发牢骚。

在他们村里，象他们这样年纪的夫妻，早已不亲自下地作农活，特别是需要出力的重活，如喷药、割麦子、打埂等，而是在家照看孙子或颐养天年。别人的儿女大都在身边或邻近村庄，成家立业，有的已经抱上孙子、孙女好几年了。每次老两口下地回家，看着巷口或家家门口带孙子的同辈人，都心生羡慕。而自己的孩子都因为忙着在几百里、几千里外读书，或刚参加工作，经济条件也不够好，没有成家立业。一个人在外奋斗，也不知有没有对象。大儿子、二儿子也不告诉他们。因此，老伴将怨气与牢骚发泻在她身上。可她一个女人家，更是无能为力，儿女离的远，总不能坐火车去城里，在他们身边督促、念叨；再者，人家已经在大城市生活多年，找对象的眼光已经很高了，自己的话也未必听得进去。更何况，老两口再也没有经济能力支援儿女。可是做父母的就是这样，明知帮不上忙，还是会积极地瞎操心。

这么多年，累死累活供儿女读书，翻盖了当年分家时的旧门房，原来空旷的院子都盖上东、西厢房。除了假期儿女回家小住几天，平日就只有老两口和年迈的公公婆婆。而公公婆婆也是轮流在几个儿子家住。有时老两口嘴上会说，早知如此，真不应该鼓励儿女都拼命读书，至少身边应留下一个啊！可留谁呢？哪个愿意呢？谁让儿女都这么争气？别人羡慕还羡慕不过来哪！

老伴是远近有名的木匠，早早为每个儿子准备了结婚的家具，新房，就等着娶儿媳妇进门时，用漆油的闪闪发亮。每年秋季新采摘的棉花，挑质量最好的，弹的松松软软的准备做棉被，海鲜干货如海带、扇贝等也收藏好久，等了一年又一年，可是最终没有一个儿媳妇在老家的房子里结婚生子。现在，曹老太太常年在外，老家的房子也只有年迈的婆婆住在西厢房的两间屋子，门房和其余的厢房都成了小叔子们的仓库，堆满了农具、粮食和落满灰尘的家具。

真是不可思议！也许是老伴为了给她留下深刻的印象，在他突然去世的那天中午，对她发了那么大的火。傍晚棉花地喷药回来，吃过晚饭，去父母房间坐了一会儿，又去朋友家串门，见过了所有平日要好的朋友。晚上十点多睡觉时，听着收音机里的天气预报，突然脚一蹬，几分钟之内，撒手人寰！曹老太太对那天的记忆刻骨铭心，每次想起老伴，思绪来到这儿，她就不忍心再往下想。她止住眼泪，继续做家务事或打开电视，分散注意力，让思绪回到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