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子裡最熱鬧的事莫過於誰家娶媳婦和誰家嫁女兒。 約早上十來點鐘。迎送親隊伍的最前面是放爆竹開路的年輕人,他們一般抽着紙煙,背着黃色軍用背包,裡邊是大大小小的“二踢腳”和鞭炮。邊走邊放。然後是樂隊,有敲鼓的,有拍鈸兒的,有吹瑣吶的。接着是新郎戴着藍或軍綠色帽子,穿着嶄新的中山裝,肩上斜掛着紅布,胸前一朵小紅花連着綢帶,上寫着“新郎”;新娘從頭到腳一身紅,頭上戴着紅花,胸前同樣有一朵小紅花連着綢帶,上寫着“新娘”。新郎和伴郎在前,新娘和伴娘在後,都推着嶄新的自行車,新郎新娘的車頭上也都掛着紅布編成的大紅花,並各掛着一面大鏡子。後面跟着送親的親戚朋友。一定要有小孩提着一隻竹籃子,裡面放着一隻被綁起來的母雞和一瓶酒,稱為“提雞酒”;有人用自行車馱着陪嫁的棉被和衣裝。其餘的陪嫁品已提前一天送走。如果姐姐出嫁,妹妹是不可以送親的,“妹子送姐送了命”是村里人的講究。兩旁是看熱鬧的人們。人群中不時地有人喊新郎或新娘的名字,也有開玩笑的。新郎會朝聲音方向招招手,或努努嘴兒。而再活潑的新娘子也會害羞的滿臉通紅,低着頭。 隊伍路過村子的交叉路口,有人將一條長橙擺在路中央,意思是說要聽樂隊吹吹打打一陣兒,迎送的隊伍就停下來幾分鐘。這時候樂隊會賣力地表演。被攔的次數越多,表示這家人的人緣好,請的樂隊好,有面子。 要是嫁女兒,我們小孩子們會一直跟着送親的隊伍,出了村,看人家都騎上了自行車後,才意尤未盡地各自回家。要是娶媳婦,我們會跟着擠進新郎家,看舉行結婚儀式,拜天地,入洞房。 院子裡早已搭好帳篷,後院燒起旋風爐,酒席已經準備就緒,新人入洞房後就可開席。前院擺着的一排大方桌暫時移開,騰出一大塊空地,面向北邊的帳篷上掛着大張的毛主席像。一般請村裡有頭臉的幹部或有學問的人做證婚人。證婚人先宣讀結婚證書,雙方媒人介紹新人背景,新人對主席像三鞠躬後,開始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對拜。最後證婚人大聲高喊:“新郎新娘入洞房!”只見新郎新娘按照早就準備好的路線沖向洞房,要是動作慢點,被一幫朋友堵住進不了洞房,要掏紅包才可以過。新娘子剛進洞房,早已守候在窗戶旁的婆婆,就將紅紙新糊的窗戶紙全部戳破。 結婚當天,舅舅的角色非常重要,如果舅舅不來,不可開宴席。舅舅來了,必坐上位,比媒人還重要。婚禮結束後,媒人的任務就結束了,就是人家說的“媳婦娶進房,媒人撂過牆。” 每次看完結婚典禮,我也常常想,要是有一天我當新郎,會不會害羞?會有怎樣的表現?甚至暗地裡還為此事煩惱過。 可惜,二十多年後,我在京城結婚的時候,因為父親去世不滿一年,所以,結婚登記後,既沒有婚禮,也沒有酒席和鬧洞房。 人們常說:家家有本難念的經!熱鬧、愉快的婚禮才只是家的開始。 西方也有相似的表述:幸福的家庭都相似,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它是托爾斯泰的名著《安娜·卡列尼娜》中的第一句話。時至今日,我對前半句的體會仍不是很深刻,對後半句卻是深信不疑。兒時的耳濡目染,看過許多不幸的家庭,特別是不幸的小孩子。箇中原因有的是時代造成的,有的是身體造成的,還有的則是無知造成的,儘管當時不全然明白。 先說我家西邊的鄰居,姓張。他們家的宅地基,本來屬於我的“老爺”。解放後,被充公分給張家。而張家的主人曾是“頑偽軍官”,在湖南一帶帶過兵,打過仗,娶了長沙的女人做老婆。回到西下村,生了一女二子。他這樣的背景,自然是那時候革命和鬥爭的對象。在村里抬不起頭來做人。張家老婆的濃重的南方口音我們聽不清楚,但因為是鄰居,時間一久,打交道又多,再加上我們家成份也高,也算“惺惺相惜”,祖母和張家老婆的關係不錯。兩家孩子們也在一起上學和玩樂。 那時台海兩岸的氣氛及國際局勢緊張,我們村裡的民兵每年的農閒時節都要在華西溝進行訓練和打靶。深夜時常有熱氣球飄到華西溝,氣球下面掛着台灣來的反共傳單,也不知真是從台灣海峽飄過來,還是潛伏在大陸的特務偷偷摸摸放上去的。氣球一出現,村裡的氣氛就緊張,民兵們就要去溝里搜索。 一日,張家十七、八歲的小兒子晚上在打麥場值夜班的時候,聽着收音機,不知是故意還是無意,收音機開着,他自己在麥垛下睡着了。誰知生產隊長半夜裡查夜,聽到收音機里正在播放台灣對大陸的宣傳廣播,念着與潛伏特務聯繫的暗號——數字代碼。這下可好,被抓個正着。 隊長報告給大隊,大隊報告給公社,公社報告給縣裡,縣武裝部組織人員將他抓去。審訊並關了幾天后,要將他遊街示眾。 說起遊街示眾,當時剛發生過一個“七萬八”的特大搶錢案件。忘了是縣裡哪一個公社發生的事。有一對兄弟,搶劫了信用社七萬八千元錢,在當時應該是天文數字。被抓後,遊街示眾路過我們村大道時,我親眼目睹:兄弟倆被五花大綁地押在解放牌汽車後車廂的中間,胸前掛着牌子,寫着名字和罪行,名字被紅色的“X”划過。每人後面站着個解放軍,一手握槍,一手緊緊拎着他們脖子上的繩子,威風凜凜。兩邊站着兩排荷槍實彈的軍人,面向旁觀的人群。車上的大喇叭,義正詞嚴地廣播批判他們的罪行。後面一輛汽車上立着一個大看板,厚厚的一疊一疊的被搶的錢——贓物被固定在看板上,兩邊同樣站着兩排荷槍實彈的軍人。我記得很清楚,這哥倆臉上竟然還透着笑意。兩兄弟後來被槍斃了。 想不到同樣遊街示眾的事發生在我的鄰居身上。他的雙手也用繩子捆在背後,胸前掛着白色的木牌子,上面用毛筆寫着名字和“偷聽敵廣播”的罪名,站在汽車上,在全公社各個村莊遊行。汽車來到他家門口,他母親受不了這樣的羞辱,捂着臉哭着就往巷子口的井邊跑。幸好最後一刻,被眼尖的人攔住。後來他被放回來後,無顏再呆在西下村,從此離家,在外闖蕩。直到文革結束。他的大哥,受不了人們的指指點點與歧視,帶着老婆孩子們舉家遷移到臨猗縣的叔叔的村子裡。 這件事差點搞的他們家破人亡。那個生產隊長可能也沒有意識到他的“告密”所帶來的後果。在這個大家祖祖輩輩都住在一起,低頭不見抬頭見的小村子裡,兩家從此撕破了臉,埋下了仇恨的種子。真不知該怨誰? 隔着大道與我們家斜對門的另一家,主人姓孟,年紀約50多,據說解放戰爭中頭部受過傷,立過功。轉業後擔任與我們公社相鄰的開張公社的書記,人稱孟書記。家裡落戶在我們村,原籍是哪裡,我不甚清楚。反正說話的口音與我們不相同。有一年,他老婆帶孩子們回老家探親,路上遇險,傳說都出了意外,孟書記因此而精神出了問題,變得沉默寡言,行為也不可思議。不知他是如何上班工作,又或者只是掛名的書記。誰知過了很久,老婆孩子們又都平安回來了,原來的傳說不實。可是,老婆看見他這樣,情急之下,也瘋了。 不知為什麼,瘋後的老婆經常在傍晚時分扯着嗓子哭罵。也聽不清楚她罵的是什麼。總之,一哭罵起來,就好幾個小時。又因為他們家面向大道那邊,沒有圍牆,哭聲就哀怨,淒涼地迴蕩在村子裡。 孟書記偶爾禮拜天騎自行車回家,與村里人也不說話。他常穿着四個兜露在外面的中山裝,洗的都辨不出原來的顏色,但總顯得整齊,樸素。他個子高大,鼻子有點高,頭髮有點卷。雙臂交叉,嘴裡叼着煙,低着頭走路。他應當不缺錢,可我經常看他揀地上的煙頭抽。我們小孩子都怕他,遇到他都遠遠地躲着瞧。 孟書記有一兒四女,老大是女兒,早已出嫁隨丈夫到石家莊,不知什麼原因,據說精神也有問題。老二是兒子,叫友友,三妹妹叫愛愛,當時也就是十四、五歲。父母都有病,就靠友友和愛愛照顧家和兩個與我年齡相仿的小妹妹,他們自己也要上學。 沒娘的孩子最可憐,有娘卻不能或不知怎樣照顧的孩子同樣是可憐的。小小年紀的友友與愛愛的遭遇讓村里人同情,但他們很早熟,很堅強,樂觀與豁達的態度更讓人們佩服。 有村里人好奇地問友友:“你們家裡誰做飯?”友友回答:“愛愛燒火我擀麵,嗵啪嗵啪(拉風箱燒火的聲音)一鍋飯!”或者“你們中午吃什麼?”友友答:“粉漿面,油辣子,鍋里飄着蔥花子。” 孟書記與他老婆後來相繼去世,文革後,政府落實政策,讓友友頂替他爸,被安排在縣城上班。友友撫養照顧妹妹們長大,直到她們都出嫁。 友友所說的粉漿面,是一種獨特的晉南風味湯麵。粉漿是用黃豆做豆腐時發酵的豆漿,味道是酸酸的,用來煮麵條,麵條不會粘在一起,也不會很快變軟。吃麵時,加上油潑的辣椒麵和蔥花,味道酸辣可口。我長大離開家鄉後,每次回鄉探親,祖母就讓父親找村里做豆腐的,要來一大盆酸豆漿,做一鍋粉漿面,解一下饞。父親去世後,母親也跟着我們兄妹在外生活,回鄉的次數越來越少,就再也沒有吃過那地道的粉漿面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