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新加坡到上海,再到陕西的咸阳、高陵、富平。忙完了工作,我开始了回乡的旅程。 清晨弥漫的浓雾中,上海别克一路沿西安——临潼的高速公路,经过新建的黄河公路大桥,进入山西境内的运城——风陵渡高速公路。共经过了近两个半小时,到达永济出口,下了高速,眼前的一条沿街的公路通向临漪县,记忆中这应是去我家的方向,但我已经不敢确定。 我打开车门,朝街边的一间小平房店铺走去。店铺前面有几个人在闲聊、抽烟。我揭开厚厚的、被无数人用手摸的油光发亮的帆布帘子,探进身来。屋子里暖暖的,充满着卷烟味,有几个男男女女在聊天。我用还没有完全适应的家乡话问:“这是不是去西下村的路?”屋子里的人非常热情,连声说:“是!是!是!你沿这条路,直直走,过了栲栳镇,在北青路口往右一拐就到西下村。” 原来,这里是一座汽车站,从永济去西安方向的旅客都在这里买票候车,屋子外面的几个人正是等车的旅客。七年前,我上次路过老家时,还没有这个车站。那时车子还是从高速公路另一侧进入永济县城。我道声谢,钻进汽车,司机也已经听明白,我们朝我的村庄驶去。 四条车道的公路两旁的白杨树和柳树,只有零星的几片发黄的叶子在风中起舞,树不是很高很粗,但栽种的很整齐,显然这条公路是新修的,不!应该说是新拓宽和提高了等级的柏油路。公路中间没有隔档,只有两条粗粗的白线作为分界线。迎面而来的车辆——有小轿车、卡车、三轮车、自行车,甚至在靠近村庄的入口处还可看见马车——不时地越过分界线,“S”形地行驶,让我一次次地感受到有惊无险的场景。两旁的庄稼地种有冬小麦、苹果树,还有尚未拔掉的棉花树和玉米秸。在初冬的季节,除了绿油油的麦田,四周的景象就是在灰色的天空下,放眼望到的都是与土壤一样或接近大地的颜色。 车子很快就过了栲栳镇,我还没有来得及分辨出记忆中的市镇印象,就已到了常青——我曾经在这里度过了三年的初中生活——我们错过了去西下村的路口。 在一座加油站前,我又下车,打听去西下村的路线。然后掉头,才找到了去我村的路口。 只有两条车道的简易公路,穿过一个村庄后,来到了西下村。村里的大路经过我家门口,通向下一个村庄。那条曾经一遇下雨就泥泞,一遇晴天就尘土飞扬的土马路,终于永远地成为了记忆。可是,家家门前铺晒的玉米,又将公路的一半占据了。遇到对面来的车辆或摩托车时,双方只好耐心友好地在某家门前的空地上闪躲在一边,让一方先过。 我在车里透过车窗,仔细辨认,沿途遇到的乡亲没有几个熟悉的面孔。也许是因为在我的记忆中,他们仍是多年前的容貌,现在已经不可能立即认出来。而那些后来嫁到我们村的媳妇,新生的小孩子们,就完全不认识了。经过一座座崭新的院子,已经分辨不出曾经熟悉的玩伴的,邻居的家,也认不出哪一座院子是我的家。 汽车缓缓行驶,前面出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是二叔。他也在仔细地透过车窗辨认着我的模样。好似已经知道我要回老家的消息。他站的位置,车子右方的三座院子就是我的家。很多年前,祖父分家时,父亲兄弟三人每人一座。但多年来,三家仍象一家一样守望相助地生活着。如今二叔、三叔的家也象他们自己的容貌一样已经大变样了,而位于中间的我的家已经破败不堪,多年没住人的门房房顶已经塌了一片。大木门紧锁,落满灰尘,颜色昏暗,毫无生机,大门口堆满了垃圾,显然已多时没有人走过。门前父亲生前手植的榆树只剩下一棵,已比碗口还粗。还有一棵,已经被挖掉放倒多年,主躯杆倒放在门房前,好象是父亲曾经想用来盖房子或做别的用途,但自从他去世后,就一直默默地横卧在门前,随着时光在衰老,在腐烂了。 我原本没有告诉老家的亲人,我要回老家,我曾想着要给刚过九十大寿的祖母一个惊喜——突然从天而降!再者,也不想给叔叔、婶婶他们添麻烦。因为回到老家,我什么也不会做,只能饭来张口,说些甜蜜的话儿。而我母亲又不在这儿,感觉也不那么理直气壮。谁知住在南京的母亲偏偏告诉了小妹,小妹又电话告诉了在西安的表妹,表妹又电话给在天津的做生意的小姑姑,姑姑早已告诉了二叔,这样一来,三叔、奶奶和许多表、堂兄妹就都知道了。 托西安朋友的福,她请司机将我从陕西富平经渭南过黄河,送到了我的家门口。在这个初冬的季节,我终于回到了阔别七年的故乡。 我进房时,九十岁的祖母正坐在床上,她穿着厚厚的黑色绸子冬衣,衣服上有暗黄色的“寿”字图案。衣装整齐干净。掩饰不住的喜悦,写在她古铜色的脸上。银色的头发也还浓密,牙齿也没有脱落许多。她耳朵有点背,但视力仍然很好,思路清晰,只是不能自己下床走路。她整整头发,拉拉盖在腿上的被子,腾出位置,连声让我坐在她的床边,问寒问暖。好象我小时候从外边玩耍回家时一样。我问她话时,需要很大的声音她才听得到。她问我:“你怎么回来的?走了几天?看!那么远的路!”我说:“坐飞机,不远,回中国就几个小时。先到上海,再到西安。我这次从西安回咱家。” 她又问“你回来停几天?”我说:“三天!”她说:“看你远远地回来一次,只能停三天!你去南京看你妈吗?”我说:“不,我这次专程看您!” 当我和别人讲话时,她听不清楚,看嘴唇能猜出一些内容。当她以为是我跟她讲话时,却听不清楚,就会连声问:“你说啥?我老的都听不清!” 父亲去世十六年,母亲一直跟随我的兄长、弟弟、妹妹们在外生活。偶尔回来一两个月,照顾祖母。这么多年,多数时候是二叔、三叔和堂弟们和姑姑照顾祖母。祖母这样健康和长寿,真得感谢他们。这也是我一有机会,一定要回家的原因。 二叔家和我家经一个小门相通,我穿过小门,来到我的家。门房里,父母亲当年住的房间,屋顶已经塌陷,泥土掉在光凸凸的炕上,父亲当年亲手用水泥制作的衣柜上也落满了灰尘,地上堆满了杂物,我都迈不进腿。 进到厢房,桌子上摆放着祖父和父亲的遗象,黑白色,我已看不清楚,因为我忍不住,鼻子早已酸了,眼泪早已模糊了双眼。 炕上还铺着祖母夏天居住时的被褥,墙上的空调仍亮着红灯。炕头的墙上还挂着我们兄妹、堂兄妹的照片和我的侄子(大哥的儿子)的绘画作品。母亲曾电话里告诉过我,瘫痪在床的祖母每天都会看着、讲着这些可能没有机会站在她面前的子孙。 我打电话跟在南京的母亲报平安,母亲叮嘱我一定要替她给祖母,洗洗脚,剪剪手、脚指甲。倒不是因为没有人给祖母剪,为的是那份心!我不知道在这样的冬天,村里没有暖气设备,母亲的心愿我能不能实现? 祖母告诉我:“我和你妈婆媳一起生活了几十年,从没有红过脸。你们弟兄几个,有钱就给你妈捎点,可不要忘了你妈!你妈嫁到咱们家,那个时候,咱家成分不好,没有享过福!”她又接着叮嘱:“你爷爷在的时候,最痛恨不孝顺的人。他小时候,父母亲都死的早,没有机会孝敬父母。村里有唱戏时,我叫他去看戏,他从不看戏,说是他看不得苦戏,戏台上人一哭,他就忍不住哭!” 祖母还说:“那个时候在生产队,我娃娃多,不能下地干活,生产队长的老婆看见我在门前看孩子,陪人聊天,就拐弯抹角地骂我,说我只知道生,剥削贫下中农的血汗。”我也骂她:“你倒是想生,就是生不出来!那些欺负咱们的人,死的时候都没有好死,生产队长就全身发烂……”我虽然知道一些过去的、三十多年前的事,没想到祖母印象这么深刻,显然当时的委屈实在太大,以至于至今不能原谅那些欺侮过她、欺侮过我们家的人,甚至是死去的人。 祖母接着说:“后来,你爷爷从你高高叔那儿借了三百块钱作本钱,那时候,你高高叔在栲栳镇生产队当会计。你爷爷都快六十岁的人,开始在永济摆摊卖肉。晚上煮,白天卖,实在累的不行,有一次把锅里的肉都熬焦啦,卖不动都赔钱。还有一次,他累的睡过头,炉子里的火把租的房子都点着了,幸亏邻居发现的早。那房子又低,又小。我只好来到永济帮他。” “现在好了,你二叔当村长书记十几年了,也为村里办了好事,也没人敢欺负咱家。你三叔早先当民办教师,也转正了。我和你爷爷在大队看门,送报纸,住了十年,要不是下雨天在那儿跌倒把腿摔坏,也不会这样拖累人十几年。” 第二天早饭后,寒风中,堂弟骑着摩托车载着我来到村西的华西沟畔我家的田头,拜祭祖父和父亲。华西沟两旁,麦田边,许多野生的酸?树长在崖边,叶子已经掉光,只剩下一颗颗、一串串、一丛丛红红的、干瘪的酸?挂在枝头。看上一眼,舌底、喉头都会涌出熟悉的、酸酸的唾液。我俯视这片曾经被父母的汗水浇灌过的土地,浮想连篇,感慨万千。 多年过去,祖父和父亲的旁边又添了新坟,如果没有堂弟的指点,我是认不出祖父和父亲的坟头。坟头四周长满了野草,已经枯萎、干燥、消瘦,我们清理出一片空地,将带来的纸钱点燃,火光中,跪在坟头,泪眼朦胧。祖父和父亲的音容笑貌宛在眼前。那一刻撕心裂肺的悲伤,那一种难舍难分的情怀,那一样阴阳相隔却血脉相通的感受,那只有经过飞越千山万水才能再次相逢的磨难,怎么能不叫人肝肠寸断、刻骨铭心? 回家的路上,我想采摘一把酸?。堂弟说,现在的时节,酸?都已经没有肉,只剩下薄薄的一层皮了,没有任何味道。我说,就算只剩下皮,含在嘴里,也有家乡的味道和回忆。我要让远在新加坡的女儿尝尝她爸爸小时候喜欢的味道。堂弟没有说什么,和我一起沿着华西沟的悬崖边,一手拨开荆棘,一手采摘酸?。 短短的三天很快过去了。回新加坡的前一天晚上,我坐在祖母的床前,请祖母将我儿时常听的故事《憨憨女婿》再讲一遍,我用手机录下来,让她看。祖母听不清,看着画面说:“这是我在说,我听不清,看嘴在动。有的都记不起来了。”接着,她又边说、边想地给我背了一首我从未听过的长篇叙事诗《小寡妇嫁孟三》。 “日出东海压西山,小寡妇上床去安眠,一盏金灯照我面,一盏银灯泪涟涟。打扫凉床铺华毡,红绫被子一齐暖;绣花枕头摆两边,看着是夫妻咱不团圆……” “人人都说孟三有,夜梦里惊着嫁梦三……” “跟公公说要嫁孟三,公公说:‘壶里没酒难留客,我儿死了难留你。你要嫁就嫁吧!’” “一家子要下整一千,一家子递下七百三,一家子不落来一家子也不添,不知道把我小寡妇能卖几钱……” “揭开箱子拣着穿,提出来一身红绫衫,骂一声死鬼我不能穿……” “佛墙袄来白袖挽,黑绸子裤来呼闪闪;兰缎子西裤青丝带,岗青鞋儿过跷板” “前面梳的是人字头,后面又梳着燕尾楼(亮心头);一边戴着无莲翠,一边戴着白牡丹,中间插着龙风簪,八宝子耳坠垂耳边……” “门外插着双旗杆,花花轿子到门前,看媳妇的人儿有千万。出来一对丫鬟把我搀。一搀搀到当院心儿,我连孟三把头磕……” “到晚间,两个小伙儿玩古颠(淘媳妇,闹洞房),一个玩的是酸酸醋,一个玩的是皮醋酸;红绫被子栽绒毡,绣花枕头摆两边,看我夫妻团圆不团圆……” “孟三说:‘我娶你不为生和产,你照应我儿管家严;大二今年十二岁,娶的媳妇赛天仙;二儿今年整七岁,送到南学把书念;一女今年一岁半,我孩儿无娘实可怜……’” “小寡妇说:‘人人都说你孟三有,孟三给我娘子表一番’” “我孟三表来你娘子听,娘子欢实听我言。门外栽着双旗杆,斗大的金字往外宣;上房门罩着独角兽,上房里金牌金鼓挂两边;半边黄金堆成山……” 虽然祖母不时地重复,讲几句,就要喘口气,歇一歇。我有的地方也听的不是很清楚。让我吃惊的是:一生大字不识几个的祖母,在如此高龄,竟然有非凡的记忆力。 我和三叔先撕杀了几盘象棋,然后歪在床上,盖着被子看电视,聊天,住在里屋的祖母,三番五次地叮嘱三叔:“早点睡,小宏明天还要走远路!” 我终于没有完成母亲的任务,也许这一生注定不可能完成!因为我不知道下一次回来时,还能不能再见到祖母!我也不知几时再有机会回到故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