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的个人主义
看似,个人主义和集体主义是矛和盾之关系,其实不然。
放眼天下,凡是崇尚个人主义的国家,人际关系更为和谐,公共事务参与者更多,合作精神更强;相反,凡是提倡集体主义的国家,集体事业无人过问,公共设施无人爱惜,人人自私,个个自利,以邻为壑,左右逢渊。左右逢渊之“渊”,不是我写错了,而是,有意为之。意思呢?你懂得。
为什么?
一个不能保障个人利益的团体,谁敢加入啊。比如,你我一起做蛋糕,只有,我分配的蛋糕比单干时更大,我才愿意和你合作。否则,我宁肯单干。你也一样,任何人都一样。集体成立的唯一前提是,个人在集体中之所得,大于其单干时之所得,其所失小于其单干时之所失。换言之,集体主义的基石,是个人主义;没有个人主义的坚强堡垒,所有集体主义,必将沦为强权者掠夺和侵占公众利益的乐园。
日本是一个个人主义国家,也是一个集体主义国家,一体两面。这一段,先说个人主义;下一段,再论集体主义。个体主义在先,集体主义在后,先有个体,再有集体,次序不能乱。
1997年冬天,记得是11月初。我和张英俊老弟,去南京开会,顺便跑了一趟黄山。顺路,是借口。当时出差少,一览祖国大好河山的机会,都被领导们占尽了。我们轮到一次,颇不容易,不能浪费了。不过,需要声明的是,去黄山的费用,是我们自己的钱。我们这种资历的小兵,还没有腐败的资格。能捞到出差,就是皇恩浩大了,再让皇家出钱,岂不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冬天的午后,坐在黄山顶上、阳光下温暖的石板上,一边看风景,一边放松一下疲惫的身体。远处,一个女人,背着一个包袱,一步一步地爬上来,向我们靠近。
我说:这是一个外国女人。
张英俊说:这么远,啥也看不清。何以断定?
我说:笨啊。中国人都是成群结伙的,特别是女人。哪儿见过大冬天、半黄昏中国女子独行的!除非是聊斋里的狐仙。如孙悟空一眼认出白骨精,其实,要的不是眼力,而是常识。高山峻岭之中,人迹罕至,却突然出现一个妙龄少女,不是妖怪,能是啥呢?
张老弟表示赞同,可,将信将疑。于是,我们决定等她上来,验证一下。
走近了,见是一个高大的女子,面容姣好,穿着素净,以为是韩国人。问:你是韩国人吗?
她说:不是韩国人,是日本人。我们很吃惊,少见日本女人这么高身材的,除了排球女将之外。有一个好,我的日语派上了用处。当然,很久不用了,很难连贯,只能一个单词一个单词地,和水底的小鱼儿冒泡一样,连不起来。
这也够了,经过较为艰苦的交流,得知:她是去南京师范大学,看女朋友的。完了,朋友要继续上课。她就自己来黄山了,她也没有计划,见景起兴,随走随停,走哪儿算哪儿。
我们是一早上山的,草草扫了一圈,正在下山。她是午后上山的,此时,已是黄昏。冬天天短,马上太阳就要落山,天就要黑了。我们告诉她,尽快上山,去找住处。否则,缆车停了,既下不了山,也没有住处,可就惨了。彼此留了地址,合了一个影,互道珍重,匆匆作别。我们也着急,要是晚了,缆车就停了。事实上,我们坐的是缆车的最后一个车厢,再多一个,也没了。
于此,发展了对日双边外交关系。那时,Internet还在“中国梦”里,只有写信。几番往来之后,我提了一个小小的要求:和她要一份日本原版地图。在我看来,这是一个多么小、不能再小的要求了。我虽学了多年日语,于日本文化,却是未知。要说未知呢,也不对。知道的,是浅薄的中国知识分子不经脑子所宣扬的:日本文化是中国文化圈的一部分,是儒家文化圈的,且古风犹存,比中国都中国化,比中国都唐朝化。
她回信说:她不是富人,云云。具体是怎么写的,我记不太清。但是,明确的有两点:第一,地图没有;第二,说自己不富裕之类的,有。看了信,我的爱国主义热情一下子高涨起来,心下暗说:小日本,真他妈小气,连个地图也计较。自此,我断绝了与日方的外交关系,再不联系了。我想,要是她和我要中国地图,我肯定是大大方方地给她,毫不犹豫,说不定一高兴连钓鱼岛也给她呢。
时光飞去。11年之后的2008年10月,我第一次去日本,在此,要特别感谢赵晓霞老师。不是她提携,我也没有机会去日本,也没有机会发现日本之与中国大不同。
10月3日下午,3点,约定去丰田汽车总部访谈。我到得早,就去了丰田总部附近的后乐园。这是一家私人公园,门票三百日元。国有公园,都是免费的,如富士山、明治神宫等。有关华山是否免费的辩论,在凤凰卫视一虎一席谈,争论得热火朝天。果然是无聊,收费就收吧,中国老百姓也不能把你们怎么样,一说,就是给政府添麻烦,就是不和谐;外国人也不能说,一说,你们就说是干涉中国内政。有人问我,如何比较中西文化?我说,不用怕你不了解外国文化,你了解中国就行了。然后,把中国的求反,就是西方和日本的文化。
后乐园取“后天下之乐而乐”之意,是明朝遗臣朱舜水去日本搬兵抗清失利、滞留日本之后修建的。园中有湖,湖中有岛,取“蓬莱三岛”之意境。两位日本老人,一个用三脚架架着相机,对着湖面正中的仙岛;另一个,无所事事,嘴里叼着纸烟,吞云吐雾。两人,不时聊上几句。
我问照相的老者,在拍什么?他让我看他拍好的照片。原来,他在拍鸟。数码相机里,有多幅飞鸟张开双翅掠过水面,将要降落在蓬莱仙岛的照片;蓝天碧水,鹰击长空,每一幅照片,都是一张美丽的明信片,可在他们看来,这就是日本人生活中的寻常景象。我很吃惊,在人口超千万、经济超发达的大都市中心区,环境保护得如此之好,景色如此优美,实在难得。
于是,和老人们闲谈起来。知道我是中国来的,他们也问了不少中国的事情。我有一个毛病,一高兴,来了情绪,就想抽根烟——平时,不抽烟。这不聊着正起劲儿呢吗,老毛病也就犯了,可眼下手边也没烟啊,就想和日本老头要一根。
在中国,随便谁,无论是否认识,无论老少爷们,要根儿烟,还不是小菜。别说要,中国人见了,是先撒一圈烟。换言之,聊得好了,老头应该问问远方的客人我抽不抽烟,抽的话,还不大烟伺候着,才是待客之道吗?才是增进中日两国人民友谊的民间行为吗?当时的我,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理解日本人和日本文化的。
我要了一次,老头没给;我以为他没听明白,就又要了一次,还向他宣讲了一下中国的烟酒文化:烟酒不分家,你的也是我的,我的,也是你的。但是,我的外交努力失败了,日本老头固执地摆了摆手,表示拒绝。看来,日本人真的不了解、也不接受中国文化啊。
一幅地图,一支香烟,都不值钱,以日本人之经济状况,不过草芥。是日本人真的小气吗?可以那么认为。但,本质上是一种文化现象和价值之体现。在日本人的主义里,个人、一个有正常行为能力的人,应该为自己的行为负全责,而不是从他人那里免费获得哪怕是草芥大小的利益。每一个人坚决地抵制他人的“占小便宜”,个人主义的价值观才能在全社会推广,并根深蒂固。反过来,占小便宜的人,如果处处受到他人的抵制,处处碰壁,一点实惠也得不到,久而久之,也不得不奉行“自己动手丰衣足食”的个人主义价值观。占小便宜的,就在人人自我、个个小气的社会环境里,被消灭了。换来的,是兄弟上山各自努力、鸭子过河各顾各、人人向上个个争先的社会风气,何乐不为呢?
如此说来,日本人真的没有中国人高尚。中国人的价值观,是助人为乐,是人人学雷锋当模范。可是,在世界范围内,中国人的道德水准,却远远落在日本之后。何也?因为,自私自利的人,在他人的助人为乐中,找到了容生之地。既然,不劳而获也可存在,还过得不错,谁还会自己努力呢?
且,这种效应是爆炸式传播的,开始,寄生者或许只是极小部分,之后,就会越来越多,不可胜数,乃至无穷了。一个社会的道德状况,就在“助人为乐”的说教中,堕入了人人极端自私的陷阱里。中国的情况,难道不是如此吗?
社会的逻辑,有时,也的确诡异。明白的,事半而功倍;不明白的,费力不讨好。前者,如欧美日;后者,如中国。中国人最勤劳聪明,也埋头干了三千多年,结果,还是落伍。为什么?没明白怎么干,就瞎干和蛮干。
了解了日本人的这一主义,再和日本人交往,就极为简单了,绝无中国式的絮烦和客套。有事儿说事儿,没事儿走人,只要你不欠他的,没给他添麻烦,尽可以为所欲为。日本人,也决不会操你的心。交情就是交情,生意就是生意,两者决不含糊。
去年7月,再去大阪和京都,我已然是一个日本通了。不是因为我在日本呆了多久,而是,我把握住了他们的主义。离开大阪的前一个晚上,我在酒店附近的酒吧喝酒,认识了一个日本年轻人仲井隆二,各抽各的烟,各喝各的酒;想喝什么牌子,喝什么牌子,想喝多少喝多少。相谈甚欢,互不相扰。我倒是按照中国礼节,给坐在一边的日本女孩,叫了一杯啤酒,我买单。她也把她实习做的蛋糕,拿给我们吃。两相抵消,概不赊欠。
这就是日本,简单。日本的女孩,就算是和男朋友约会,也是AA制的。中国男生,常为约会女孩子之花费胆战心惊。多了,负担不起;少了,脸面无光。在日本,没有这种担心。所以,要是谈不起对象的北上广男生,可以考虑向日本女孩发起攻击。
仅用我的经历,就断定日本是个人主义的,好像证据不足。为了做实,再举几个例子。最切实的例子,是家庭。如果,在亲情弥漫的家庭,要求每个人独立自主、自力更生的话,其它组织,就没有任何资本和可能,搞什么集体主义了。
最具代表性的,是吃饭。吃什么,不要紧,也基本无关文化,顶多,是环境的反应。靠山吃山珍,靠水吃海味,大体如此。可是,怎么吃,是吃大锅饭,还是各吃各的,则是文化的重要表征。因为,吃,是人类最基本、也是最重要的经济行为,其中,隐含着人类行为的价值取向和行为规范,并不奇怪。
日本人不吃大锅饭,也不使用圆桌。这一点,和中国迥异,而和欧美人一致。圆桌和大锅饭的深层文化信号,可以解读为:1,大锅饭;或者,不是大锅,而是盛在一个大盘子里的饭菜,是集体的,人人有份,可是,每个人有多少,不清楚,也没有明确划分。如果,将每个人之饭菜,等同于各自权利的话,可见,每个人的权利界限,是模糊而非清晰的。2,圆桌;因为是圆桌,所以,每个人和大锅饭之间的距离,是相等的。距离是权利的标尺,距离相等,权利等同。传统中国,歧视妇女,所以,妇女极少和大家围坐在一张圆桌上,吃饭。只有到了祖母级别,这种状况才有改观。
这就是集体主义——在集体里,貌似每个人都有同等的权利,但到底有多少,不明确。于是,集体主义常常成为强权者的乐园,强权者将原本属于集体的利益,盛到自己碗里,可是,由于集体利益之损失分摊到个人头上,并不显著;反之,保护“大锅饭”免受损失,个人分到的利益,也微乎其微。所以,就没有人关心集体利益之得失。
用方桌,吃份饭,则传达了另一种文化信号。1,份饭,是权利之界限。你的就是你的,我的就是我的,泾渭分明。你不能到我碗里夹菜,我也不能去你碗里夹菜。如果那么做,即是侵权;这一点,在中国,也是一样。两兄弟可能会在锅里争抢,可是,一旦一方夹到自己碗里,另一方就只能认输。如果,还不罢休,去对方碗里抢,则被视为违规,大人就会出来制止的。2,平权。每个人的份饭,都是一样的。显示,在家庭里人人平等,没有长幼尊卑之分。
如果这样的解读,符合逻辑和事实的话,则可以认定,一衣带水的日本,其文化内核,和儒家文化大相径庭。因为,儒家文化的根基,是以家庭为单位的集体主义;日本不是,日本是个人主义的。这一点,多数文化学者没有注意到,一般人,也将错就错,把日本划到儒家文化的圈子里。其实,不对。(2014年6月13日凌晨1:24,写完,之后,世界杯开幕,巴西——克罗地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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