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是艺术的,欧洲是科学的
鲁迅先生给中国人起了一个名字,叫阿Q;因为鲁迅的人气,阿Q叫得很响,人人皆知,也深以为是。胡适也给中国人起了一个名字,叫差不多先生,知道的人就少多了。我也给中国人起了一个名字,叫说不得。当然,我是在野草民,没几个人知道我是老几,更没人知道“说不得”之来历了。 今天单说“差不多”。 “差不多”,是不可知论和神秘主义。“道可道非常道”,要是说得明白,就少了曲径通幽的神秘感,如新娘子揭开了红盖头,反倒少了一份意淫的空间。 “差不多”,也是农业和原始的。历史上,中国一直没有精确的计时工具。直到明代,西方传教士利玛窦来华,才带来了西方先进的自鸣钟。大明朝,自视为天朝上国,是不允许“蛮夷”入京的,更不允许洋鬼子住在北京。可是,利玛窦“进贡”给万历皇帝的自鸣钟,不是特别可靠,走走停停,老有毛病,当时宫里也没人会修。于是,利玛窦才得以修理钟表的职责,留在了北京。 利玛窦是来传播福音的,然而,让他留在中国的,反倒是在他眼里,最不起眼的小玩意儿。 20世纪80年代的中国城市,三大件是手表、缝纫机和自行车。一家子,备齐三大件,就可以给儿子娶媳妇了。农村当然要差很多。一个村子,手表不用想,要是哪一家有一只马蹄表,就是上等人家的标志了。 怎么定时间呢?看日影。 我们下地干活儿的时候,由经验丰富的老人,看东山的日影,估计是否到中午了。到了,就收工回家,吃午饭。但是,看走眼也经常发生。回家早了,饭没熟,饥肠辘辘地等着,着实不好受;晚了,饭又凉了,好不恼人。更恼人的是阴天下雨,见不着太阳,可咋办?看天吃饭,不行了,估计吧。估计的结果,只能是差不多。到底差多少,不知道。老人的经验,也行不通了。 “差不多”,是自给自足、小农经济的。要是商业社会,绝不会糊涂了事。为什么?小农经济是为自己生产的,自产自收、自作自受,没必要那么仔细;换句话说,就是不仔细,自己也不会骗自己。然而,商业社会,是为交换而生产的,要让自己的物品在市场上有利可图,奇货可居,才能最大化个人利益。这种情况下,你还能难得糊涂吗?不能。更大的可能是锱铢必较。 也就是说,比较起来,小农经济更粗放,商人和商业更精细。“无商不奸”,抛开其中歧视商人的成分,其实,意味着商人阶级更加准确,斤斤计较,锱铢不让。 女儿7岁那年,十一长假期间,我带她回河北井陉老家。正是秋天,领着她上山。此时,枣已经收过了,不过,每棵树都有遗漏,不会颗粒不剩。我和我哥两个人,拿着一个很长的杆子,有枣没枣都来两杆子。我们两个打,我女儿和她堂哥、也就是我哥的孩子两个人捡,一个下午,收了一篮子,足有十几斤吧。 等我们回来,我女儿见着她姥姥,十分兴奋地说:姥姥,姥姥,我爸爸老家,可好了。枣都不要钱,我们弄了满满一篮子呢。 “差不多”,是艺术的。中国艺术,特点是写意。“意”是什么?不可言说,只能领会。领会的是什么?只有神知道。佛祖拈花,众人莫名其妙,然而,万人丛中,有一个人领悟了佛祖的玄妙,会心一笑。这一笑,倾倒了佛祖,遂得了佛祖的真传。 中国画,不讲比例和透视,也不论光影——阳光和阴影,是一个灰度。只说一个“意”字,强调的是“神似”,而不是形似。你要是画的很像,反倒是匠气;不像的,才好,才是得意忘形。 1840年之后,国门大开。形形色色的西方人,蜂拥而来,希望在这个曾经封闭的东方大国,找到奇幻秘境。其中,第一批西方博物学家,都有一个中国梦,寻找传说中的中国单足鸟。因为,在早先流传到西方的画作中,西方人看到,中国的鸟多是单腿鹤立,或栖息在树枝上,或在草原湿地觅食。不是一幅,而是出现在很多中国画作中,由此西方人相信,中国一定存在一种神奇的鸟类:单足鸟。 然而,不久之后,西方博物学家就发现,中国并没有单足鸟。发现这一秘密,是由于:当时,西方人采集了大量动植物样本,除去将实物制成标本,带回西方之外,还有一个更为繁重的工作,就是为这些动植物标本,画影图形,并汇编成书。于是,西方博物学家就雇佣了一批有一定绘画技能的中国人,并教他们按照西方写实的方法,为动植物画图。 可是,即便是经过了西方绘画的严格培训,中国画工们的标本画,也是花样百出。比如,比例不符,枝干比例、叶子和花的比例、花和果实的比例,统统不对;比如花瓣数目不对,三瓣画成五瓣、五瓣画成七瓣,画工想画几瓣就画几瓣;比如叶子位置杂乱,叶子是互生,还是对生,画工们根本不看,而是碎叶乱点。 最令人惊奇的是,出现了西方博物学家梦寐以求的单足鸟。可事实上,西方博物学家捕获的中国鸟,都是两只脚,而不是一只。为此,西方博物学家恍然大悟,他们朝思暮想的中国单足鸟,不过是中国画家的随手一抹,而已。中国人要的是神似,而不是形似。中国是写意的,欧美是写实的。写实的,才要一丝不苟;写意嘛,就随心所欲了。至于鸟是两足,还是三足,重要吗? 艺术求美,为美牺牲一下真,并不为过;比方说,演员和明星描眉画眼,甚至整鼻隆胸、打针拉皮,都是可以理解的。科学求真,不能为了好看做任何修饰,否则,就是造假了。在这个意义上,我们说中国是艺术的,欧美是科学的。 追溯起来,欧美的科学精神,或是来自古希腊哲学家毕达哥拉斯学派的主要思想:万物皆数。中国人的艺术传统,则源自老子之道:道,是不可言说的,混沌的,不受约束的,无形的,也是无处不在的。 庭园,是观察中西分野的一个典型标本——中式建筑有两大类,一是宫殿建筑,宫殿建筑是儒;另一类是苑囿、园林和庭院,庭园建筑是道。在宫殿建筑中,被礼制捆绑得苦不堪言的建筑师,在庭院中,彻底放开了手脚:中式庭院的山形、水势、树木、花草,以及庭院的布局,抛弃了对称、法式和规范,呈现无拘无束的自然状态。 欧洲园林,则是毕达哥拉斯学派数学思维的映射——如凡尔赛宫的后花园,布局是对称的,构图是几何形状,要是矩形,则长宽比遵循黄金分割率,树木修剪成几何图形,草坪一丝不乱,不允许一根杂草横生斜出。 然而,地理大发现之后,随着越来越多的欧洲人来到中国,他们发现,原来园林可以是这个样子的。由此,从18世纪下半叶开始,以英国为首,掀起了一股模仿中国园林的造园热潮。布局严整、规矩刻板的欧洲园林,完全被乡野风格十足的中国园林,所取代。在艺术上,东风压倒西风! 中国人是艺术性的,“差不多”就行。艺术数量化,就刻板了,就不艺术了。“飞流直下三千尺”,只是虚说,不可当真。“差不多”也不全是艺术性的,部分源自中国的农业和农民性。欧洲是科学的,科学来不得半点马虎,需要一丝不苟。 在文化上,我还是中国的。所以,本文也不“科学”,差不多而已。请读者们,千万别当真! 2018年10月24日; 北京,望京家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