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新估定一切价值,是“苛求古人”吗? 如何对待传统,是所有古国面临的一大课题。尤其是,中国是古国,历史悠久,圣人辈出,朝代更迭,英雄人物层出不穷,惊心动魄的故事一幕接着一幕,循环不已。 不过,在评估历史人物和历史事件时,有一种看似宽宏大量的说法:不要苛求古人。 比如,你说儒学,缺乏民主思想。反对者说:不要苛求古人; 你说乾隆爷“闭关锁国”,反对者说:不要苛求古人; 你说林则徐无知,在给道光皇帝的信中说:英国人的膝盖,不能弯曲;跌倒了,就爬不起来;所以,只要给广东人民发一根长竹竿,躲在暗处,把英国人打到,英国人就站不起来了。反对者说:不要苛求古人。 “不要苛求古人”,有一个看似正确的缘由,他们认为:不能用现代标准褒贬古人。 这就更说不通了。 要是沿用古人的标准,以古人的是非为是非,以古人的美丑为美丑,岂不是还要唐装汉服,男人科举,女人小脚,三叩九拜,山呼万岁嘛!重估一切价值,根本还是古为今用,从历史中发现问题、寻找经验和教训。也就是,把传统中好的东西,继承下来;把坏的、没用的,送进博物馆,或者直接抛弃。既然要为今人、今用,当然,要用现代人的标准和“尺子”,用唐宋明清的“尺子”,才是怪事呢! 反过来说,以古人的标准评价历史人物和事件,古人不都做过了吗?孔子作《春秋》,乱臣贼子惧。足见,孔子是按照自己的标准来评定人物的。对《春秋》来说,孔子的标准就是“现代”标准。可是,没有一个史学家说孔子作春秋,是“苛求古人”。 如果不改变标准,还用古人的“尺子”,不是重复劳动吗?重复劳动,有何意义呢?或者说,不变的是事实,改变的是标准;事实只有一个,评判与时俱进。套用古人的标准,也就谈不上“重新”估价了。就像明代宫廷御用鸡缸杯,当时价值连城。为什么?因为,稀少。如今,仿制品远好于明代真品,但是,不值钱,拉一火车也赶不上明代的一只杯子。 这就是重估一切价值——古人认为好的,价值连城的;现在,未必;反之,亦然。其实,东西是一样的,或者,非常接近,只有毫厘之差。但是,因为时代变了,技术变了,标准变了,价值也就迥异。 对此,著名学者殷海光先生在《中国文化的展望》一书中,有精辟的论述:从前的人说,妇女的脚越小越美。现在,我们不但不认小脚为“美”,简直说这是惨无人道了。十年前,人家和店家都用鸦片烟敬客,现在,鸦片烟变成犯禁品了。二十年前,康有为是洪水猛兽一般的新党。现在,康有为变成老古董了。康有为并不曾改变,估价的人变了。故他的价值也跟着变了。这叫做重新估定一切价值。 以上,我们打消了“用现代标准评价古人是苛求古人”的错误思想,确立以当代人的标准、当代人的尺度、当代人的价值观,去评价一切历史人物和历史事件的自信。唯如此,重估一切价值,才有价值。 不过,问题到此并不能画上句号,接下来的问题是,采用什么方法来重估? 有一种颇为流行的观点是,中国古人的思想、行为,是“中国特色”的。相应地,重估中国传统文化,也要用中国的,不能用外国的,更不能用西方的。 这种观点,也是似是而非。君不闻,“他山之石,可以攻玉”乎?同一个山头的石头,材质相同,硬度也相同,无法相克!所以,必须要用另一个山头的石头,才能有效。 胡适从美国回来,以26岁的年纪,在北大开讲《中国哲学史》。与以往的学究不同,胡适的第一讲,从有甲骨文记载的商代开篇,什么三皇五帝,什么神农伏羲,胡适一概不讲,因为,那不是信史。 台下听讲的、后来成为著名疑古派史学家的顾颉刚,甚是惊讶。因为,这与之前所有老夫子们的教导,是不同的。于是,顾就想和其他同学联合起来,把胡适这个中学根基不深的洋博士轰下台,赶出北大去。 不过,顾颉刚没有贸然行事。他请来他的好朋友傅斯年来听课。傅斯年听了胡适的课,说:胡先生的史料,有些或许是值得商榷的,不过,胡博士的方法,却是对的。 胡适要不是在美国留学,采用美国人实证的研究方法,那么,他研究中国历史、中国哲学的方法,还会是落入古人窠臼——从书本到书本,从故纸堆到故纸堆,把一段死的文字,重抄一遍,加上几句注解,就是学问了。朱熹不就是靠着注释四书五经,成为和孔子齐名的大学问家的吗?朱熹之后,其注释成为官方认定的必读书目,由此,才打消了其余学者继续注解儒家经典的热情。否则,还不知道有多少人要继续前赴后继,我注六经呢。 康有为晚年,老夫聊发少年狂,想再一次注释四书五经,要不是时间来不及,今天,我们就能有幸看到康圣人注解的新版四书五经了。康圣人生活在19、20世纪之交,还是维新派领袖,可是,他对中国传统的迷恋、以及从故纸堆里刨食的研究方法,却是由来已久、一脉相承的。 换言之,如果没有新方法,那么,重估一切价值,就是一句空话、一句废话。如果没有新方法,那么,今人再读四书五经,和朱熹所理解的四书五经,不会有任何差别。倘如此,还是不要瞎折腾,原原本本照搬朱熹版的注释,就好,何必无事生非,做无用功呢! 再举一个具体的例子:孝。 孝,在中国传统中,居于无可置疑的道德制高点。百善孝为先,谁要是敢质疑孝,简直是十恶不赦了。即便是不孝子孙,即便是在行为上,作尽了不孝之事的无父之徒,也不敢在口头上,对孝道有任何异议。 这是在中国。 可是,国门打开之后,放眼西方,我们发现:西方世界,没有孝道之说。儿女成年之后,各自单飞了。不过,他们的老年人,却并没有落入老无所依、老无所养的困境,反倒是其乐融融地安享晚年。 这是不是提醒我们:孝和养儿防老,只是解决老有所依的一种途径,而不是唯一手段!如果不唯一,将“孝”置于道德的最高点,是否有必要? 另一方面,也该思考,孝道的有效性问题——没有孩子的家庭,怎么办?有儿有女,可是儿女没有能力怎么办?比如儿女是残疾人,自己还需要他人照顾;独生子女家庭怎么办?失独家庭怎么办?这些家庭的老人,如何养老?谁来养老?孝道恐怕是不起作用的。如果,把养老看作是一种孝行,则中式养老,是小孝,是家庭式养老;欧美的养老,是大孝,是社会化养老。 还有一个典型的例子,可证西方的方法,对于中国的传统,不止有甄别是非、优劣的作用,更可能有点石成金的功效。这就是屠呦呦和青蒿素的发现。没有西方的医疗仪器、药学知识和分析方法,走传统中医的路子,是不可能发现和提取出来青蒿素的,也就不可能有中药的新生和诺贝尔医学奖。 最后,再说“一切”。 “一切”说起来简单,做起来难。难在总有禁区和死角,总有条条框框和清规戒律,限制我们的思维和视野。这种限制,有时,来自我们自身的认识局限——我们欠缺重新评估历史现象的方法和工具;有时,来自外在的压力,来自权威的束缚。 尼采说:上帝死了。这是一个“重新估定一切价值”的宣言——在宗教气氛浓厚的西方,上帝享有至高无上、无可置疑的地位;如果上帝都是可以质疑的,那就没有什么是不可以重新评价的了!而且,越是经典的、越是习以为常的、越是圣人之言之行,越要去重新评价。 例如,我们一开口就说“炎黄子孙”。请问:炎黄二帝可有任何物证吗?没有物证的话,炎黄之说,是不是神话,而不是信史呢?如不是信史的话,我们真是“炎黄子孙”? 再有,提到孔夫子,言必称“万世师表”。我们也要问,“师表”的标准是什么?是培养出了“青出于蓝”的学生?还是创立了新的学术?或是采用了新颖的教学方法?孔夫子的儒学适合古代农业社会,也适合今日之工业文明,甚至是信息社会吗? 历史悠久的,未必是对的;人云亦云的,未必是真。圣人之言行,也未必永恒不变。重新估定一切价值,就是要把曾经的所有,一样一样,再次摆到“手术台”上,在时代的聚光灯下,在现代的手术刀下,再作甄别,然后取舍。不留死角,也不能有禁区。 归结起来,重新估定一切价值,有三方面的问题:第一,用什么标准;第二,采用什么方法;第三,对象是什么?我们的答案是,要用今人的标准,而不是古人的标准;用西方的方法,而不是中国的方法;不留死角、不设禁区地重新估价中国历史上的所有文化现象。 2018年08月13日; 北京,望京家中。温度30度,可是湿度大,体感温度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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