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节回国探亲,不巧遇上岳母大人意外骨折,因此开始了一番艰难的搏斗。把这些经历记下来,不仅仅是为给家人争取基本生存权利,更是为了寻求千千万万和我们一样的草民,怎样才能活得更尊严一些的答案。
老岳母今年八十六高龄,身份是退休教师,住在人杰地灵的浙江省会杭州市。平时通电话,老人有句话常挂在嘴上,说,“住在新建的高层公寓,老伴和钟点工照料周到,就像在天堂一样。”我知道中国还有数不清的农民和打工仔,每日为生存挣扎,但看到像自己母亲一样老岳母,享受着良好待遇,心中还是庆幸。至少这免去了远在万里之外子女的许多后顾之忧。
每年一次回乡过年,赶的是中国人传统的喜庆日子。过农历新年,辞旧迎新,家人团聚,其乐也融融。没想到马年的春节乐极生悲,一个偶然意外,把喜庆变成灾难。
年三十这天上午,气温回暖,阳光普照,向窗外看去,雾霾也消散了不少。前一天岳母国内唯一的亲人孙女,我们的侄女,从工作所在地上海驱车回杭团聚过年,短留几天。此刻我突然兴起,建议年夜饭之前还有半天时间宽裕,这么好的天气,何不全家一起搭侄女的便车去多年未见的西湖一游。侄女说,春节期间西湖风景区车辆限单双号行驶,她的车牌号今天正好放行。决心一下,大家都忙碌地准备起来。内人立刻提出,奶奶出门前最好洗个澡,拍照也显得光鲜。
岳母三年前做了第二次股骨颈换置手术之后,不慎脱臼三次,一直小心卧床,不便行动。每次洗澡都要下很大的决心。然而过年之前要理发洗澡,也是传统习惯,因此决心也就这样下了。没有想到的是,老人洗澡不是一件可以随意对待的生活细节,不可不加关照地任其自理。重大错误在没有想到之间犯下,就在奶奶刚进浴室不到一分钟,只听见“唉哟”一声,大错铸成了。
120救护车在十多分钟内赶到。本来以为仅仅又一次脱臼,只要急症麻醉复位就可回家。当年近90的岳父和年过60的我俩人,把躺在平车上的岳母推进浙江第二医院X光室,焦急地等待以后,才知道结果要坏得多。X光片显示,岳母的右大腿已经像折断的甘蔗一样断裂。当年植入的金属假肢在重力下戳裂了疏松的股骨。不慎摔倒则是由于浴室的地面刚被保姆清洁过,残留清洁剂使得瓷砖地面特别湿滑。修整粉碎性骨折是个大手术,看来春节是不能在家过了。
院方立即决定收院,但告知我们说,今天年三十,所有的手术医生和工作人员都放假了!必须等待七天以后,到年初六才上班,上班以后才能决定何时手术。听到这个消息,我惊呆了。这是救死扶伤的医院吗?眼睁睁让一个高龄老人忍受七天刺骨钻心的疼痛,只因为医生们必须全体在同一个时间休假?这个毫无道理的规矩是什么时候定下的?我不甘心地又去询问了杭州其它几家大医院,回答一概如此,除非垂死的伤者才可以破例。难道全国也都是这样的吗?不可思议。我真不知道年迈的老岳母能否忍受七天痛楚而不发生意外。
好不容易把岳母送进病房,又获悉第二个令人沮丧的消息,医院的护工全体放假,一个陪护人员都找不到。并且他们的放假时间更长,要放到正月十五,将近三个星期以后才上班。这期间,必须由家属二十四小时全天看护,院方概不负责。护工也就是从农村来医院打工的临时护理员,时间做久了会有一些基本的护理经验,但一概没有卫生学历和专业训练。这是又一大中国医院特色。早年由于医院缺乏经费,病人低收入,是为权宜之计。可时过境迁,现在的医院已经成为盈利企业,国家财政的摇钱树,住院治疗费动辄几万十几万,让一般居民倾家荡产,为什么不培训雇佣专业的护士助理,像世界其它各国一样,保证病人得到二十四小时护理,仍要由病人自己负担护理费用,或者直接干脆地剥夺病人家属的时间精力呢?尽管家属们都有天生的爱心,但这样廉价利用不合情理。
接下来全家几口开始二十四小时轮班,岳母的喂饭、盥洗、看护、端屎倒尿……被一丝不苟地执行起来。我是女婿,还有男女之别,主要保证后勤,购买烧煮,打理家务,接送陪护的家人。这期间值了一天夜班,在一张折叠竹躺椅上蜷缩着假寐,不时提醒自己睁眼看看盐水瓶有没有吊空。病房里同样等待手术的病人家属也都和衣而睡,男男女女横七竖八挤满过道,上厕所要小心翼翼地见缝插针,以免惊醒人家。由于疲劳紧张,饮食无当,缺乏睡眠,第二天清晨止不住打起喷嚏,感冒不可抗拒地降临。我的体质通常还算不错,小感冒抗几天就过去,但是高龄的岳父和体弱的老婆,万一他们生起病来,如何是好?岳父被诊断患有两种癌症,老婆曾是常年病号。果然,一周后老婆也抵挡不住,终于咳嗽了。还是老岳父经得住考验,连值班两天两夜,还照样挺下来,说和老伴“死也要死在一起”。虽然极不忍心,但权衡利弊,还是让他坚持了。万一让卧床病人传染上感冒,结果更糟。
两件本来没有预料到的意外平添焦虑,加重了老婆的病情。手术前临床医生通知她,根据规定,每个需要输血的手术病人家属,必须在手术前先献血400CC,否则不给予手术。这是一条闻所未闻,甚至不敢想象的土政策。据说是由于血源紧张。我本能地觉得这等于剥夺了个人的健康保障权,献血也由自愿变成强迫。这个规定似乎不是出自医院,而是政府机构杭州市血站。这个机构自身不尽职尽责,管理不当,简单一道行政命令,就把责任转嫁给深受痛楚的病人和家属了。好在孙女曾是义务献血的积极分子,接到电话立即从上海快递一摞献血证书到杭州。岳母原在学校领导也出面疏通,说明本校是杭州市献血先进单位,每年超额完成指标,请血站高抬贵手。据我所知,血液曾经一度在中国沦为商品,河南等省份农村因卖血引发大规模艾滋病散播。禁止血液买卖是对的,可是继而出现缺血,实在不可思议。这么多人积极献血,献到哪去了?
另一件意外是出院的接送救护车。医院不备救护车,部队医院除外,都由市急救站,俗称120派出。初六医生上班后,医院安排了手术。手术很成功,老人的疼痛顿时减轻。但到出院这一天,仍然不能坐立,只好请120救护车接送。事前电话问过,市区不论远近,一律收费500元(进院150元)。几万元的医疗费都认了,500就500吧。谁知上午10点电话打去,被告知要排队等候,可能要等到下午或傍晚。我不信这么大的城市,只有一辆救护车服务,于是到处打听。结果说是有的,一律私人承包,790元一口价。相比之下,加拿大的每个城市都有大量接送残疾人的专用车,政府管理,每人每次收费2.75加元,不论远近,不到20元人民币。
最后终于在下班前等到了救护车。车上只有两个农民搬运工,完全没有护理常识,也不管病人的病况,抬猪羊似的对待老人。一度险些把病人翻出担架。老婆在一旁怒不可遏,责问他们这么高的收费为何还这样粗暴服务。搬运工白眼一翻不客气地回嘴说,“那些钱没有到我口袋里。”事后搞清,杭州市急救站的确只有这一辆负责运送住院病人回家的救护车,也由私人承包。收费是还最便宜的。
所有这些不能不给人一个基本印象,这个政府把关系民生的生老病死“琐碎小事”都推给私人或企业去承包赚钱,且放任自流。草民们只有听天由命。政府是谁供养的?!
老岳母倒是天性乐观。她说,我这个跤迟早要跌的,还好跌的时候你们都在身边。十四天以后,刀口拆线,我们花钱也找不到有空上门来治疗的医生护士,又经不起再请一次救护车的折腾。最后下了狠心,上网去查找如何手术拆线的操作要领,老婆亲自操刀给母亲缝了33针的伤口拆了线。其间换药也是老婆的功劳。
像岳母他们这样的老人,苦了一辈子,现在钱是有了,服务设施看来也齐全。只不过事到临头,会发现一切都与你想象的不一样。哀哉!
2014-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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