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化 近日围绕昔日风云人物红卫兵小将宋彬彬的离世,国内外的网络上再起了一番风云。中心议题无非是,宋是否有罪有责任?或者,当年惨死的卞仲耘女士,也曾在青年时期参与过迫害地主致死,是不是一报还一报?有点感慨。想想吧,最大的责任人连一个字都不准提,所有追责争论所花费的时间精力意义何在? 那么请问你,要说什么才有意义呢?问得好,这正是本篇想用简短文字所回答的。杀人无数的血腥大革命是怎么横空出世的?为什么直到今天还有许多人崇拜和向往类似法国巴黎公社这样的大革命?“大革命”与“宏大叙事”之间,是否有着直接间接的因果联系? 先解释一下什么叫“宏大叙事”。 被认为史上最伟大和最后的一位哲学家维特根斯坦,慎重地表达过一个观点。他说,世间的一切争论都是语言的争论。大家表面上是争论事情,实际上争论的是以何种方式描述事情的概念和定义,也就是事物的本质。而事物本质就如同宇宙本身一样,是不可能被天生就受局限的人类真正认识的。即便如今天这样发达的科学,人类对宇宙的认知范围也小于整体百分之五,简直像个盲人。 维特根斯坦在其代表作《哲学思维》中提出,人有一种根深蒂固的“本质主义”倾向,即认为语词背后都有一个共同的本质。而这是一种幻觉,因为人类根本没有能力真正地认识本质。而当每个人都自以为洞察了诸如“自由”“正义”这些概念的本质以后,麻烦就来了。因为所有的“本质”,只不过是不同人的不同主观判断,离客观实际差得很远。真正驾驭客观的只有上帝。由于人的有限性,决定了再伟大的人也只能定义出事物的一小部分。家庭原生,教育背景,生活环境,所掌握的认识工具比如语言,受个人或家族利益的左右支配,尤其是人性恶的驱动,等等,决定了一个人极其受限的认知能力。他对某一事情本质的认知很有限,留下的大部分都是模糊的。尽管其本人从来没有意识到过。 随便举一个宏大叙事为例:民主。民主是什么,多数人为主?人民当家作主?选举数人头?推翻专制旧政权?杀掉一切不民主的反动派?错。所有回答都不概括民主的本质。世上最有名的那个民主党,干惯了反民主的勾当却无人察觉。谁能认识民主?只有怀着谦卑和虔诚,小心翼翼地探索和接近民主本质的人,才有可能在未来的某一天悟道。现在的一切不过仅仅过程而已。 另一个宏大叙事:爱国。那些整天把爱国挂在嘴边的人,可能一辈子都说不清什么是爱国。他会认为,与所有的外国人翻脸绝交就是爱国;砸烂日本车抵制苹果手机就是爱国;杀掉混血的日本小孩就是爱国。他不知道这一切不但帮不了祖国的忙,反而在害国。仅仅把玩几个大词语,就自以为掌握了真理的全部,这非常有害,极不可取。 中国的思想大师胡适先生也表达过相同的意思。胡适说,世间的争论,十分之九都是名词的争论。剩下的十分之一,还是名词的争论。所以他主张,少谈些主义,多谈些问题。我在这里提到的“宏大叙事”,指的就是这种主义之类的东西。归根到底,怨都怨历史上某些出类拔萃的人,发明了一串语焉不详的大词语,并用似是而非的论述反复论证,鼓动和号召尽量多的大众,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不择一切手段,生硬地改变自己不满的现实。 结果大概率是,当各方都以为掌握了事情的全部本质,却不知他们抓住的只是词句,远非本质本身。于是不可避免的冲突发生了。冲突结果,最好的当然是争论,争论完了也许还能握手言和。但最坏的是结下不共戴天的仇恨,相互残杀,一报还一报,最后两败俱伤。大革命就是这样来的。 正如托克维尔在《旧制度与大革命》中观察到的,“从这个时刻起,这场彻底的革命就不可避免了。它必然使旧制度所包含的坏东西和好东西同归于尽。哪怕有充分准备的人民自行动手从事全面改革,也不可能不毁掉一切。” 可以回顾一下法国大革命。手中有一本英国作家莫里斯写的《法国大革命与法兰西第一帝国》,书中的论述都以可靠的史料为依据。大革命的狂热,无序,混乱和血腥,被作者描述得淋漓尽致。作者在回顾大革命起因的时候,除了历数皇室的昏庸,僧侣的霸道,贵族的无情以外,还注意到另一个重要的原因,即启蒙运动的发起者,基本上都是缺乏政治经验的文人,他们主要受两位天才人物的影响:伏尔泰和卢梭。不可否认两位伟大的启蒙思想家对旧制度的剖析深刻,但他们对新制度的描绘,却简单抽象得可怜。所有这一类思想家的通病都是一样的,抨击很犀利,设计却很苍白。改造只靠暴力。 毕竟,用直观来剖析所看到的一切,透彻地揭露出来,既简单又讨好。很多思想家革命家都只停留在这一步。那些身受旧制度之痛的广群大众,会以为这些人发现了真理,不顾一切地追随,把最高的荣誉和最大的权力让渡给他们。可是很少有人意识到,真正的思考不是愤怒和仇恨,而是慎密的推理和解题。能够到达这一境界的人,往往鳞毛凤角,极为稀缺。不但稀缺,更不为头脑简单感情丰富性情急躁的多数人所理解和认同。话说回来,对于如何解题,那些平庸的思想家们,通常无言以对,他们只以自己也不能把握的美好词语来画饼填充。像什么“砸烂旧世界”,“物质极大丰富”,“各取所需”,“自由平等幸福”,等等,来交出自己的课题。 无意贬低那些受人尊重和敬仰的名人,但也不可无视这些人给好端端的世界留下的一地鸡毛。由于他们的天才创造,千千万万清白无辜的善良人,被诱进意识形态的美妙陷阱,毁掉了个人的独立自主和识别能力,变得愚蠢。德国杰出的反纳粹神学家朋霍费尔首先发现了这个小秘密。他被绞死前在《狱中书简》中写道:愚蠢不是心理疾病,而是社会疾病。即便智商很高的人也难以逃避。我们与蠢人对话时,往往注意到,你不是与他本人在对话,而是与一连串标语口号对话。他的眼睛已经被蒙蔽,他的人性已经被利用和糟蹋。用今天的话,叫做“洗脑”。 所有的血腥大革命都具有这样的过程,少数精明算计的人策划于密室,大量向往美好的大众哄拥而上。人类所面临的巨大难题,不是看不清这些致使生灵涂炭的大革命的危害,而是无法制止,它大概率地将延伸下去。因为存在着太多美好的宏大叙事这一既成事实,谁想要一个一个地解构它们,会被视为大逆不道。众口铄金,谈何容易啊!路漫漫其修远。 2024-09-25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