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寅恪记梦诗文的研究 新中国成立后,在陈寅恪的诗中,有个经常出现的主题就是对梦的描写。 在现实和理想的矛盾对立之间,梦已经成了一座沟通二者的桥梁,甚至连陈寅恪晚年撰写的回忆录也是名为“寒柳堂记梦”。因此,咏梦诗在他的晚年生涯中具有特别重要的思想意义和生命情调。如:1950年的“续命河汾梦亦休”,1951年的“模糊残梦上心头”,1954年的“早宗小雅能谈梦”,1955年的“说梦痴人总未休”,1956年的“南渡残生梦独多”,1957年的“一梦华胥四十秋”,1958年的“记梦东京惜旧痕”,1959年的“楼外明河照梦流”,1962年的“羊城犹自梦尧年”…… 根据笔者对《陈寅恪诗集》中收录的陈寅恪晚年36首咏梦诗的统计,他在五十年代的咏梦诗有24首,在六十年代有12首。其中,53—55年和65—66年写的最多,约占一半多。实际上,研究他的咏梦诗中所想表达的心境,几乎在这几年的诗歌中都可以得到具体的表现。那么,他的“梦”究竟是什么呢?试对他在这几年中的诸多咏梦诗的境界加以分析。 先把陈寅恪在1953-1955年间写的咏梦诗列举如下: 枕上忽闻花气息,梦惊魂断又新年。(《癸巳元旦赠晓莹》1952年2月) 绕身眷属三间屋,惊梦风波万里船。(《广州癸巳元夕用东坡韵》1953年2月) 艾诩人形终傀儡,槐酣蚁梦更荒唐。(《次韵和朱少滨癸巳杭州端午之作》1953年6月) 镜里西湖装百态,梦中东海事千端。(《次前韵再赠少滨》1953年) 欲梦高寒冷肝肺,可怜无路黑甜乡。(《热不成寐次少老闻停战诗韵》1953年) 赤城绛阙秋闺梦,碧海青天月夜情。(《癸巳七夕》1953年8月) 高楼秋夜灯前泪,异代春闺梦里词。(《癸巳秋夜,听读清乾隆时钱唐才女陈端生所著《再生缘》,卷十七第六十五回中“惟是此书知者久,浙江一省遍相传。髫年戏笔殊堪笑,反胜那沦落文章不值钱”之语,及陈文述《西泠闺詠》卷十五绘影阁詠家囗囗诗“从古才人易沦谪,悔教夫婿觅封侯”之句,感赋二律》1953年秋) 名园古刹两堪伤,剩博南安梦一场。(《寄题社稷坛牡丹畦》1954年仲春) 早宗小雅能谈梦,未觅名山便著书。(《无题》1954年) 画符道士翻遭祟,说梦痴人总未休。(《乙未人日》1955年1月) 同梦恖恖廿八秋,也同欢乐也同愁。(《旧历七月十七日为莹寅结婚纪念日赋一短句赠晓莹》1955年9月) 东城老父机先烛,南渡残生梦独多。(《余季玉先生輓词二首》1955年) 西南我亦曾漂泊,梦怕如珠米价钱。(《题唐玉虬悼亡奇痛记一绝》1955年) 然后,再把他1965-1966年间所写的咏梦诗列举如下: 新秋景色旧山河,七六年华一梦过。(《有感》1965年秋) 高唱军歌曲调新,惊回残梦太平人。(《高唱》1965年) 香江烽火梦犹新,患难朋交廿五春。(《八月二日下午冼玉清教授逝世四日始闻此輓冼玉清教授》1965年10月) 卌年香茜梦犹存,偕老浑忘岁月奔。(《又题红梅图一律》1966年1月) 犀渠鹤膝人间世,春水桃花梦里船。(《丙午元夕立春作仍次东坡韵》1966年2月) 白日黄鸡思往梦,青天碧海负来生。(《丙午春分作》1966年3月) 南国高楼魂已断,西陵古渡梦初回。(《丙午清明次东坡韵》1966年4月) 梦的作用按其功能来分,大体上可分为两种功能,一种是心理补偿作用,一种是心理释放作用。所谓补偿,是指人的理想或目标不能在现实生活中实现,而在梦中得到虚幻的实现。所谓释放,是指人在现实中处在极为压抑的环境和压力之下,而在梦中得以改变或者超越这种外在施与的压力,从而达到心理调适的效果。梦在古典文学中,有其特殊的意义指向。这种指向就其功能而言,虽然也不外补偿与释放两种,但是,它的形式本身却蕴含着更深的意义,那就是:文学形式下的梦与心理研究上的梦相比,它具有更多约定俗成的性质,文学作品中的梦可能根本就没有发生过,它已经成了一种代表着某种特定意象的符号,而被作家采用。而在这种符号化的过程中,梦成了一种象征,这种象征可能指向作者所真正向往的境界,他们常常利用梦与现实的疏离与对立体现出一种对现实的焦灼感和不信任感。这种特质,在陈寅恪的诗中体现得格外分明。 为此,我们有必要分析陈寅恪诗中梦的主题,在找到陈先生梦的主题后,我们才能看到他到底想表达什么样的思想和心情。 1、焦灼的梦 ①枕上忽闻花气息,梦惊魂断又新年。(《癸巳元旦赠晓莹》1953年2月) 癸巳元旦,即1953年2月14日。此时陈寅恪和夫人唐筼在广州中山大学。这是一首七绝,前两句为“烧余红烛岭梅边,珍重残妆伴醉眠”,忽闻梅花气息,而“梦惊魂断”,其原因盖在于“又新年”,又是新的一年淹留了。在同年所写的《次韵和朱少滨癸巳杭州端午之作》中有“惊心节物到端阳,作客犹嗟滞五羊”之语,在1955年所写的《乙未人日》诗中,有“岭南此日思悠悠,愧对梅花六岁留”之语,在1956年陈寅恪写的《丙申六十七岁初度晓莹置酒为寿赋此酬谢》一诗中,亦有“幸得梅花同一笑,炎方已是八年留”之语,可见陈寅恪蛰居岭南的心境。梅花开于冬季,傲寒凌霜,而又宣告着春天的到来。杜甫《江梅》诗云:“梅蕊腊前破,梅花年后多。”即寓此意。新的一年往往是新的生活的开始,本是普天同庆的日子,而陈寅恪在此闻梅香而断魂惊梦,又言“愧对梅花”,实际上是通过梅花这个他的情感贯注的对象来表达他对现实的不满之情。唯其对现实有不满之情,他才会觉得每一次新年的到来,都是他淹留日久的表现,则此处之“梦”所梦之处一定不是他此时所安身托命岭南。 ②绕身眷属三间屋,惊梦风波万里船。(《广州癸巳元夕用东坡韵》1953年2月) 癸巳元夕,即1953年2月28日。全诗为: 海月黄昏雾隔天,人间何处照春妍。绕身眷属三间屋,惊梦风波万里船。 久厌鱼龙喧永夜,待看桃杏破新年。先生过岭诗为历,此是南来四上元。 首联二句实有寓意。望月而怀远,是古典诗词中的常用方式。如唐张九龄《望月怀远》:“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苏轼《水调歌头》:“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此处之月为“海月”,则月下一定有虽然天各一方,但却与自己“共此时”的人正在望着这同一个月亮。此人所在之处在“海上”,应为当时孤悬海外的台湾的寓指。在同年所作的《次前韵再赠少滨》中,陈寅恪也曾写道:“镜里西湖装百态,梦中东海事千端。”而“梦中东海”,则更加证实了这个隐喻。“雾隔天”,又给这幅画面涂上了一层朦胧的色彩,雾为障碍,它模糊了人的视线,而春天的妍丽也被阻挡在外。这两句充满着叹惋之感。“绕身眷属三间屋”则从怀人之境拉回到现实,眼前的一家人,栖息在这几间屋里,平静而压抑,但自己在梦中却像是在万顷波涛之上的一艘正被大浪冲击得左右摇晃的船上,在梦中受着惊吓、遭着恐慌。这是何等焦灼的心境在梦境中的体现! 陈寅恪从性格上来看,是一位很敏感的诗人,情感上的敏锐带来的是倍于常人的精神上的苦痛。他很孤独,像一位充满了傲骨的战士,屹立在那个时代,和时流迥异。用他自己的诗中的话来说,就是“一生负气成今日”,这是何等的伤感与凄凉!他又具有历史学家特有的通识和预见,能够发现在他身边发生的事情到底对他所全身心投入的那个传统意味着什么。 在他写作这两首梦诗之前的1952年,他所工作的岭南大学在全国院系大调整中并入了中山大学,他从此成为中山大学的教授。名义的改变并不是世界末日,但实质的改变却是这位敏锐的历史学家所能迅速理解的。此次全国高等学校院系大调整以培养工业建设人才和师资为重点,其中,陈寅恪曾将自己的学术生命寄托多年的清华大学被改成为纯工科的大学,其文科并入北京大学。就连在他南来后对他有知遇之恩的陈序经校长所在的岭南大学也成为历史,而代之以中山大学。无论是公义还是私谊,陈寅恪在情感上都很难接受命运这样的安排。 更重要的是,他已经领略到了一丝透骨的凉意:他一生服膺且身体力行的传统文史之学即将在这片土地上走向衰落。1952年,陈寅恪接到了杨树达寄来的《积微居金文说》,杨树达在信中言及陈垣曾勉其“学韶山”之事,“学韶山”即学习马克思主义,并以其方法来治学。 陈垣,广东新会人,在宗教史、元史、考据学、校勘学方面成就卓异,与陈寅恪并称为“南北二陈”,当时他出任北京师范大学校长。陈垣在新中国成立以后思想转变极快,1950年初,他在给武汉大学席启駉的信中说: 九一八以前,为同学讲嘉定钱氏之学;九一八以后,世变日亟,乃改顾氏《日知录》,注意事功,以为经世之学在是也。北京沦陷后,北方士气萎靡,乃讲全谢山之学以振之。谢山排斥降人,激发故国思想。所有《辑覆》、《佛考》、《诤记》、《道考》、《表微》等,皆此时作品,以为报国之道止此矣。所著已刊者数十万言,言道、言僧、言史、言考据,皆托词,其实斥汉奸,斥日寇,责当政耳。解放以后,得学毛泽东思想,始幡然误前者之非,一切须从头学起。年力就衰,时感不及,为可恨耳。 如此,则陈垣对杨树达如下的劝告也成为意料中事:“来示谦欲法高邮,高邮岂足为君学?况我公居近韶山,法高邮何如法韶山?前屡得骆君绍宾寄示近作,甚欲以此意谂之,不知尊见以为何如?”高邮王念孙、王引之父子为清代朴学巨擘,尤精于语言文字学,杨树达去信给陈垣表示欲追踪于王氏父子,孰料陈垣劝其改师“韶山”,即改用马克思主义与毛泽东思想以治学。当得知此事后,陈寅恪不禁在写给杨树达的信中说: 援老所言,殆以丰沛耆老、南阳近亲目公,其意甚厚。弟生于长沙通泰街周达武故宅,其地风水亦不恶,惜艺耘主人未知之耳,一笑。 丰沛是汉高祖刘邦的家乡,南阳是汉光武帝刘秀的家乡,杨树达为湖南人,为毛泽东的同乡,此处陈寅恪之语多调侃之意,很明显是对陈垣的做法不以为然。他杀如此的拒绝融入新中国,也讥笑别人的融入行为。 再看1952年陈寅恪收到删去了自己1949年之前所写之序的重印本杨树达的《积微居金文说》书之后,他在给作者的信中称“然拙序语意迂腐,将来恐有累大著,今删去之,亦未始非不幸也”。可以看出陈寅恪对时局有了清醒的认识。然而认识固然清醒,但心情却绝对不会淡然。陈寅恪已经看到了有一张巨大的网将向他覆盖下来。这是造成他“惊梦”的主要原因。这种焦灼之感,只有身处其境的人才会真切地感受。 2、荒诞的梦 艾诩人形终傀儡,槐酣蚁梦更荒唐。(《次韵和朱少滨癸巳杭州端午之作》1953年6月) 这首诗是和朱师辙诗。朱师辙,字少滨,是清代著名文字学家朱骏声的后代,曾任中山大学教授,1951年退休后卜居于杭州,与陈寅恪是诗友,两人唱和诗甚多。朱师辙原诗作于1953年的端午节,即1953年6月15日,原诗为有“当国已知尊屈子,群黎尚盼复陶唐”之句,陈寅恪的和诗却尖锐了许多。朱诗中,尚有希望主政者领导国家“复陶唐”之意,陈诗中却一笔扫却,并揭示出这些不过是空想而已。《荆楚岁时记》:“五月五日采艾以为人,悬门戸上,以禳毒气。”艾人为端阳节物,艾草所扎成的草人,空有人的形体,却没有人的实质,一切唯人所命,不过是任人摆布的傀儡而已,陈寅恪以此来比喻“当国已知尊屈子”的行为不过是一场傀儡戏而已,而“群黎尚盼复陶唐”的希望,也无非像那位进入槐安国的淳于棼一样,不过是在一棵大槐树里的蚁穴中做的一场大梦而已。对功名富贵的沉迷,还有比这个结局更荒唐的吗?陈寅恪用这个典故,意在说明朱师辙希望主政者的治国能使中国重归唐虞之世的愿望是不切实际的。诗中充满了对新政权深深的疑惧之感。 3、忧郁的梦 欲梦高寒冷肝肺,可怜无路黑甜乡。(《热不成寐次少老闻停战诗韵》1953年) 此诗依然是在和朱师辙诗。1953年7月27日,《朝鲜停战协定》在板门店正式签字。中国人民志愿军打退了强大的美国军队,为中国赢得了安全的东北边境和国际社会的尊敬。对于中国军人的浴血奋战,朱师辙给予以很高的评价。其《闻朝鲜停战签字喜赋三叠前韵寄寅恪》诗云: 喜闻胜利说辽阳,停战铭功大吉羊。谁建良谋和冒顿,莫教空想梦高唐。 除根须服消毒散,培本尤宜大补汤。几度羁魂工部詠,何时结伴好还乡。 而陈寅恪出于历史学家的本能,在诗中对停战协定的签订审慎地表示了自己的担忧。他称此次停战协定是“孤注澶渊安北宋,诡盟梨树误中唐”,澶渊之盟本是一个屈辱性的和约,此处以之比喻朝鲜停战协定,拟之不伦。诡盟梨树,指公元787年,唐贞元三年的唐与吐蕃清水会盟之事。 陈寅恪以这两个历史上的战例作例子,实是含有告诫当局之意。“孤注”是对中国而言,因为当时中国出兵朝鲜,实际上是在打一场并没有必胜把握的战争,然而只要能达到澶渊之盟的效果,扼制住敌人,就能够安定国家,维持均势;“诡盟”是对美军而言,陈寅恪担心一旦美军破坏停战协定,则其影响将像唐代的梨树之盟一样,会误国误民。现在看来,陈寅恪的担心未免有些过虑,因为停战协定签订时,中朝军队与联合国军已经在三八线附近呈胶着之势,谁也无力消灭谁而取得决定性胜利,这才有停战协定的签定。 然而,历史学家总是比常人要想得远一些,陈寅恪随后说“千秋旧史金为镜”,实际上点明了告诫之意。联想到陈寅恪在同年八月所作的《癸巳七夕》中有“笑他欲挽天河水,不洗红妆洗甲兵”之语,可以看到陈寅恪在诗中有一定的反战倾向。而对于此诗中的“梦”,我们注意到此诗写于一九五三年暑热之时,诗题中又有“热不成寐”之语,所以此处的“欲梦高寒冷肝肺,可怜无路黑甜乡”,可能是在写实。但写实的背后,有一种对国家民族的忧虑之感和关切之情。 4、感叹的梦 高楼秋夜灯前泪,异代春闺梦里词。(《癸巳秋夜,听读清乾隆时钱唐才女陈端生所著《再生缘》,卷十七第六十五回中“惟是此书知者久,浙江一省遍相传。髫年戏笔殊堪笑,反胜那沦落文章不值钱”之语,及陈文述《西泠闺詠》卷十五绘影阁詠家囗囗诗“从古才人易沦谪,悔教夫婿觅封侯”之句,感赋二律》1953年秋) 据《编年事辑》,陈寅恪于1953年9月开始撰写《论再生缘》。所谓“异代春闺梦里词”,表面上似为《再生缘》的作者陈端生所发,然而实有深意。据陈寅恪自叙其作此文之原由时说:“衰年病目,废书不观,唯听读小说消日,偶至再生缘一书,深有感于其作者之身世,遂稍稍考证其本末,草成此文。承平豢养,无所用心,忖文章之得失,兴窈窕之哀思,聊作无益之事,以遣有涯之生云尔。” 真的是如陈先生所说“聊作无益之事,以遣有涯之生”吗?从它引起的公案来看,这篇文章的用意绝对没有这么简单。余英时的考证是得到过陈寅恪的首肯的,他认为《论再生缘》是陈寅恪借对陈端生生平与创作的考证,来表达对自己身世的感伤,感慨世变之作。据余英时自述,陈寅恪当年读过他的《论再生缘书后》一文后,曾说过:“作者知我。” 我们应该遵从陈寅恪的本意,则此处“异代春闺梦里词”中的“异代”,实为清代的陈端生和现代的陈寅恪所处时代的说明。“梦里词”者,正隐含着人生无常之感。 这样的梦境,在陈寅恪的晚年时时浮现。如1965年秋的《有感》:“新秋景色旧山河,七六年华一梦过。”从前七十余年的人生,就像一场梦一样滑过,此时的陈寅恪,已经将俗世的纷扰看得淡了,“蜗角风云金鼓振,牛衣涕泣病愁多”,《庄子·则阳》:“有国于蜗之左角者,曰触氏;有国于蜗之右角者,曰蛮氏。时相与争地而战,伏尸数万,逐北旬有五日而后反。”而“蜗角风云”即用此典;西汉王章,为诸生学于长安,疾病困窘,卧牛衣中与妻子决别,见《汉书·王章传》。政治的纷争,不过是蜗角争斗,贤人不必挂怀,但生活的痛苦却是实实在在的,夫妻两人处在患难之中,病愁交加,这才是真实的生活。但陈寅恪此时最关注的却是“纵有名山藏史稿,传人难遇又如何”,也许是感到来日无多,陈先生开始为自己的身后担忧,他担心没有人能够传继他的学问,而事实上,在他的晚年,能给他精神上的些许慰藉的弟子就只有蒋天枢,而蒋先生的学问并没有继承陈寅恪的主要研究方向,他们之间,更多的是一种师道尊严与弟子对老师发自内心的由衷崇拜的联合。 5、怅惘的梦 ①早宗小雅能谈梦,未觅名山便著书。(《无题》1954年) 此处之“梦”,即“寒柳堂记梦”之“梦”。陈寅恪出身于清朝官宦世家,对他所属的那一个集团曾经的辉煌有留恋与珍惜之情。《小雅》为《诗》之一体,《毛诗序》说:“言天下之事,形四方之风,谓之雅。雅者,正也,言王政之所由废兴也。政有小大,故有小雅焉,有大雅焉。”大抵《小雅》记载的是王朝由盛转衰之时的情景。晚清时代虽在一步步走向衰亡,然而也有回光返照,即所谓的“咸同中兴”,而光、宣之世更在一班遗老遗少的心目中有着美好的回忆,其情形正与《小雅》所记录的时代相似。陈寅恪的“早宗小雅”,实际上指的就是他对这个特定历史时段的体认。陈先生一贯注意晚清史事,如对于以记载晚清史事切实而闻名的《花随人圣庵摭忆》的作者黄濬,尽管他因为做汉奸而死,但陈寅恪依然惜其文才,其《丁亥春日阅花随人圣庵笔记深赏其游晹台山看杏花诗因题一律》云:“当年闻祸费疑猜,今日开编惜此才。世乱佳人还作贼,劫终残帙幸余灰。”诗中不乏惋惜之意。 1965年的《高唱》颇有隐喻色彩:“高唱军歌曲调新,惊回残梦太平人。”此诗疑为李宗仁而作。李宗仁是国民党政府最后在大陆的一位代总统,在国民党内地位很高。1965年7月20日,他携夫人郭德洁和秘书程思远,冲破蒋介石集团的重重封锁,从海外回到北京,受到大陆方面的隆重欢迎。他在声明中希望“留台国民党军政同志凛于民族大义,也与我采取同一步伐,毅然回到祖国怀抱,团结抗美,一致对外,为完成国家最后统一作出有用的贡献”,并在记者招待会上主张如果美国入侵中国,则全体中国人民将与它“周旋到底,义无反顾”。李宗仁回归时,年已七十五岁,已是皤首老翁,所以陈寅恪在诗中写道:“如何鹤发开元叟,也上巢车望战尘。”其诗意显然是在讥讽李宗仁晚节不保。 ②画符道士翻遭祟,说梦痴人总未休。(《乙未人日》1955年1月) 此处之“梦”,和上面的“早宗小雅能谈梦”的意思相近。全诗为“岭南此日思悠悠,愧对梅花六岁留。废疾久遮今世眼,登临犹发古时愁。画符道士翻遭祟,说梦痴人总未休。节物不殊情绪异,阿龙何地认神州”。诗中以“今世”与“古时”相对,寄托兴亡之感。道士画符,本为驱鬼,却反而被鬼捉弄,世事殊难料到。痴人说梦,本属无谓,但却未曾停息,那么这个痴人之“痴”,兴许是别有怀抱?“阿龙”,是东晋名相王导的小名,《世说新语·言语》:“过江诸人,每至美日,辄相邀新亭,藉卉饮宴。周侯中坐而叹曰:‘风景不殊,正自有山河之异!’皆相视流泪。唯王丞相愀然变色曰:‘当共戮力王室,克复神州,何至作楚囚相对!’”此时节物未变,但精神完全不同,就算有想恢复王室的王导,又从何处去体认这个神州呢?此处的“情绪”,似乎不是指政权的交替,更多的似是从文化层面着手,一个国家和民族的指导精神已经变换,传统的东西看不到了,关心这个传统并以延续它为职志的陈寅恪,自然也就觉得无处去体认这个神州了。 ③东城老父机先烛,南渡残生梦独多。(《余季玉先生輓词二首》1955年) 东城老父,见唐陈鸿《东城老父传》,记以斗鸡得宠于唐玄宗的贾昌于兵火之后,回忆太平盛事,与眼前的荣华零落两相比照,更显其悲怆。此篇传奇,陈寅恪曾颇加注意,并写有《读〈东城老父传〉》一文,文中提及“老人岁时伏腊得归休,行都市间,见有卖白衫白叠布。行邻比鄽间,有人禳病,法用皂布一匹,持重价不克致,竟以幞头罗代之。近者老人扶杖出门,阅街衢中,东西南北视之,见白衫者不满百,岂天下之人,皆执兵乎?”以此观世变之亟,民少而兵多。而早在玄宗盛时,东城老父已经看出“上生于乙酉鸡辰,使人朝服斗鸡,兆乱于太平矣,上心不悟”来,知道祸乱不可避免,此种洞烛先机的思考,换到另一个时代,不也是依然适用吗?此时陈寅恪已经南渡岭南,此生剩下的时间,在他看来已是残生,人一旦失去对将来的信心,则将特别容易回想起从前的往事,此处的“梦独多”,形容自己对以往“盛世”的追恋,有深深的眷恋情绪在心中弥漫。 此外如1965年10月所作的《八月二日下午冼玉清教授逝世四日始闻此輓冼玉清教授》中,回忆起与冼玉清教授“香江烽火梦犹新,患难朋交廿五春”的交情,1966年1月作的《又题红梅图一律为寅恪与晓莹结褵时曾农髯丈熙所绘赠迄今将四十载矣》一诗中与夫人唐筼“卌年香茜梦犹存,偕老浑忘岁月奔”的矢志不渝的爱情,均是对往事的追怀,或温馨,或相濡以沫,体现出深厚的情感。 残梦终归是残梦,在晚年记忆中,陈寅恪宁愿他的梦是“犀渠鹤膝人间世,春水桃花梦里船。”(《丙午元夕立春作仍次东坡韵》1966年2月)左思《吴都赋》:“家有鹤膝,户有犀渠。”犀渠为盾名,鹤膝为矛名,两者都是兵器,吴地民气褊急,故称。陈寅恪意谓:人世间充满了干戈争斗,何如春水与桃花之间,一艘船儿悠悠地在梦中滑过,让记忆剩下这些太平盛世时的影子,岂不更好?这是一个老年人所经常想到的景象。此诗下两句是“曼衍鱼龙喧海国,迷离灯火忆童年”,也许,陈先生正在梦中重新回到他的童年时代吧?正是这种意绪,使得陈寅恪在心境上抛开了晚年外界强加给他的种种迫害与不公,而回到内心对往事的回忆之中。如1966年4月所作的《丙午清明次东坡韵》: 史书既欲尽烧灰,何用今朝上塚哉。南国高楼魂已断,西陵古渡梦初回。 贤妻孺仲恹恹病,弱女渊明欵欵来。翻忆凤城一百六,东风无处不花开。 陈氏祖茔在杭州牌坊山,即古西陵唤渡处。既然历史将被烧成灰烬,也无人关心,那么,清明的上塚自然也就徒具形式,无庸再维持了。自己虽然身处岭南,但在梦中,陈先生回到了江南,他回想起多年未曾到过的杭州,只记得东风吹过,处处花开。这种感情,实际上是陈先生在现实中受到迫害之后心灵向内转的过程,看起来轻松,实则沉重之极。他在《论李栖筠自赵徙卫事》一文中伤感地说:“故其家非万不得已,决无舍弃其祖茔、旧宅并与茔宅有关之田产而他徙之理。”然而眼下的他,却不幸正中了自己的论断之中。这是他无限伤感的原因。所以当“文革”起来后,当预感到他和与他相濡以沫四十余年的妻子唐筼都即将不久人世的时候,陈寅恪发出这样沉痛的呐喊,就是情理之中的了:“涕泣对牛衣,卌载都成断肠史;废残难豹隐,九泉稍待眼枯人。”作为既废且残的一个老人,他是多么希望当局能够放过自己,但他的名气太大,就算他想像豹子一样,为了自己的毛皮不被人觊觎而隐于雨林,也难以实现。陈寅恪逝于公元1969年10月7日,一个多月后的11月21日,唐筼也病逝于广州。陈寅恪的梦终于永远沉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