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阴荏苒,一晃三十多年过去了。 在异国他乡,借助现代科技,在百度的电子地图上,我找到了西下村,那只是三个异常熟悉的字。在谷歌的卫星图上,西下村是一片灰色模糊的马赛克。我用鼠标画过每一个小方块,感觉就象用手抚摸西下村的每一寸土地:村东的引黄大渠,横贯村东西向的大道,村西的华西沟,沟底下祖父、父亲、外祖父、外祖母的坟头,我的家,外祖母家,西下村学校,大戏台,老婆园…… 我仿佛看见:三十多年前的某一天,在家里的房顶被烟熏得黑黑的小厨房,父亲拉着风箱烧火,母亲在案板上搓麻花(晋南话也称“麻糖”),祖母拿着一双长筷子,从滚滚的油锅里捞炸熟的金黄色麻花,我和哥哥,弟弟妹妹手里拿着半截麻花,口齿不清地说唱着歌谣:“香油香,炸麻糖。炸不熟,滴点油。油一蹦,眼一瞪。” 我仿佛看见:学校放学,我们排着队,唱着歌走出校门,裹着小脚的外祖母,盘腿坐在家门前的石头台上,停下手中的针线活,眼睛在队伍中搜寻着我和哥哥的身影,远远地招手。 我仿佛看见:我极不情愿地打开家里的大门,恋恋不舍地背着装着我一个星期干粮的馍馍袋走出来。父母亲送我走出家门,目送我渐渐消失在通往常青中学的路上。 我仿佛看见:每当放假回家的日期临近,田间做工的父母亲,不时直起腰来眺望,我即将路过的那条熟悉的、必经的进村小路。引颈盼望早点见到,小路上熟悉的身影,由小变大,由模糊到清晰。 我仿佛看见:父母亲一次次送我们兄妹离家上学,我们离他们一次比一次更远,从公社到县城,到地区,到外省。 我仿佛看见:龙口夺食的三夏麦地里,母亲戴着草帽,挥舞镰刀割麦。三伏天的棉花地里,蜻蜓点水般,飞快地将雪白的棉花摘下,塞入腰间系着的鼓鼓的包袱中。 我仿佛看见:院子里我和哥哥打架,我随手拿起一根木棒,扔向哥哥,刚好飞向前来劝架的母亲的额头,顷刻间砸出一个红红的大包,母亲疼痛难忍的表情。 我仿佛看见:门房里的煤油灯下,母亲纺线、织布、作针线活儿,辛苦操劳,从年轻的媳妇到满头白发的婆婆。 我仿佛看见:母亲象我记忆中的外祖母,戴着外祖父留给外祖母的,旧式的,圆圆的石头眼镜,手握小剪刀,剪刀细细的尖,在一面红色一面白色的纸上,神奇地出现花、鸟、家禽的图案。 我仿佛看见:父亲长年累月地弓着腰,拿着斧头,“嗨!嗨!”使劲儿地砍木头。夏天,光着的脊背上,滴滴汗珠沿深深的“水利壕”往下淌。 我仿佛看见:父亲迷着一只眼,检查推子推过的家具边平整不平整。青筋暴露,满是裂痕和老茧的双手,摩挲着桌面,感觉是否光滑。 我仿佛看见:我与他一起拉锯时,偏离了墨线,损坏了板材,他惋惜的表情,气急败坏地训斥我。 我常想用文字描述父母的样貌,可总也无从下笔。他们是那样的熟悉,熟悉的仿佛跃然纸上。我又是多么担心,我担心我平庸的文字不足以描写他们的深恩、伟岸和高大。 最近一次归国看母亲,母亲的白发又添了许多。我听母亲讲我们小时候的顽皮和任性的事,讲家乡瘫痪在床上的年近九旬的祖母,将孙子、孙女的照片贴满墙上,逢人就讲。我一直听不够。 母亲慈祥地看着满地跑的小侄女和小外甥,说我们小时候受苦了,没有现在的下一辈儿幸福。她生养我们,培育我们,为我们付出了那么多,可她总是说,没有花一分钱为我们娶媳妇,没有出一毛钱为女儿陪嫁妆,很遗憾,对不起我们。 儿行千里母担忧,母行千里儿不愁!即使是现在,我已经有自己的女儿的时候,当我越洋电话里告诉她要去哪儿出差,她都担心地睡不着觉,直到我平安归来,再接到我的问候电话,才放下心来。总不停地嘱咐我:在外小心,别干违法的事。 我常想:要是当年没有走出西下村,我现在过的可能是什么样的日子? 我可能打着光棍,过着家不象家的生活,兄弟之间为争父母仅有的几间房产闹不和。 我可能结婚生子,老婆孩子热炕头地过着“贫贱夫妻百事哀”的日子。整天为婆媳不和,夫妻不和,妯娌不和、赡养父母而烦恼。 我可能外出打工,带着老婆孩子流落异乡,蜗局在城乡结合部,简陋潮湿的地下室。摆小摊,整天与城管周旋。工地上,爬高摸低地冒险,为小孩在城里读书,挣天价的赞助费。 我不敢再往下想,想得多了,夜里做梦都是这样的情景,常常惊出一身冷汗,清醒后,才暗自庆幸,这不是真的! 尽管如此,让我最难忘的梦境依然是:我乘着天空中的一片浮云,随风而舞;我站在云端上,回到儿时的故乡,扯着嗓子唱那熟悉的童谣: “云走东,刮长风;云走西,黄河溢;云走南,水浇田;云走北,执起簸子晒干麦(mei)”。 后记: 依稀儿时故乡,山高路远水长; 乡音乡事乡情,博客聊解愁肠。 白发渐侵青丝,明镜难敌昏花; 莫怪小女不解,岁月自说其详。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