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件让我烦恼的呢子大衣
萬沐
一件大衣,为什么让我烦恼呢?其实你不知道,这件呢子大衣我们家两代人穿过,由于年代特殊,不仅是我,我的父亲也为之很烦恼。 说起这件呢子大衣,其实很有些来头。在我大概八九岁的时候,就在我妈柜子里看到了这件大衣,家人叫它“呢子大衣”。我发现,这件呢子大衣有一个深褐色的长长的领子,外面是黑色的,里面是黑白条纹的绸缎,我总感到这件衣服很神秘,还有些“反动”,觉得和电影里的那些“坏人”穿的衣服差不多。和柜子里其它的衣服,比如棉袄、棉裤,以及红裹肚等日常的衣服差别很大,而且我一个人打开柜子的时候,看见这件呢子大衣隐隐约约还觉得有些害怕。 等到我十一二岁的时候,就听到了一些这件衣服的来历。原来这是大概快“解放”的时候,我的祖父从一群路过的国民党官员手里买的,他买来是给我的父亲穿的。但我的父亲穿的时候并不多,等我记事的时候,只见他穿过几次,似乎就是我的一些堂叔父结婚,或者堂姑姑出嫁的时候,他拿出来穿过。不过,有些时候还是当新郎官的叔父穿。现在想起,这件大衣他们穿上看起来确实很富贵,不过,我当时的感觉却并不好,总觉得像个“坏人”的样子。再加上我们当地的人结婚,都在腊月,穿上呢子大衣,同时还要戴个方方正正的毛帽,很像《林海雪原》电视剧里侯殿坤的那个样子。当然,侯殿坤的形象是我后来才看到的。 等我上中学的时候,由于我是在学校里住校,宿舍是一个班男生一起住的那种大通铺,家里人觉得我冷,就让我穿上大衣去上学,晚上还可以盖在被子上取暖。但我却坚决反对,因为我穿上这件大衣,一照镜子,马上就像个电影里的坏人。而且我那时候身体瘦小,也撑不起来,不贴身,穿上并不暖和,还不及当时很流行的那种“大袄”。“大袄”就是商店里卖的,穿在贴身棉袄之外,一个比较大的西式棉袄。一般是浅蓝色,双排扣,加上一个漂亮的绒领子,男孩子穿上很是英俊。但“大袄”一件十八块钱,学校里一般是那种父母亲有公职的学生才可能买得起,而我只有羡慕的份。由于我不愿意穿那件呢子大衣,冬天又冷,家里人却不愿意让一件大衣就这么闲放着。最后我妈去买了一个绒领子,拿给我外婆。外婆去找了一个做裁缝的堂舅母,给我把那件呢子大衣进行了彻底的裁剪改造,将那个又大又长的褐色领子去掉,再装上一个黑红色的绒领子,也就比较贴身了,这样我才穿上去上学,自然就不怕路上刺骨的寒风了。晚上盖到被子上,也暖和了很多。 但是,这件大衣却遭到了班主任的嘲笑,说是资产阶级的打扮。由于我当时经常看五十年代的一些中学课本,很喜欢古典唯美的那种文字,也对古人那种愤世嫉俗的情怀很有共鸣,平常写的“周记”,有些时候就要写一些山水自然、花残月缺方面的内容,这就让他很不爽,说我是资产阶级思想,现在看到我的呢子大衣,又接着拿出来嘲讽一番。 八0我上了大学,这时候我穿呢子大衣已经完全撑得起了,而且皮鞋、手表俱全,外表似乎并不寒酸。尽管这些着装在现在人看来实在是平常不过了,但在我上学那阵,却算是比较好的条件了。我的宿舍有一个非常爱慕虚荣,并在女同学前显摆的同学,只要去其它学校,或者有外面的聚会,都要穿上我的呢子大衣。并说,外面的人看到他穿着呢子大衣在公园散步,很羡慕他。甚至当他染上肝炎的时候,还要不断穿我的大衣,搞得我不胜烦恼。 同样,这件呢子大衣,也给我添了一桩小小的遗憾。当时学校有一笔扶困资金,班主任让同学们申请。班上大概有十几个名额,从十元、十五元,到二十元不等。我当时瞄上了十元那个等级,因为名额多,钱又最少。根据实际的家庭经济情况,我认为我拿一个十元的补助,肯定合情合理。但最后名额公布后,却没有我。而且一个家庭情况不错的同学反而拿了十五元的补助。要知道,当时十元钱,差不多就接近一个月的伙食费了。而且要买书的话,普通的书就可以买十几本,甚至二十本。我很不服气,便去找班主任,结果班主任却拿我的呢子大衣说事。我说,这是我爷爷时就买的。他却说,这说明你们的家底本身就厚实,你看看班上有那个同学穿得起呢子大衣?这个班主任是从北京下来的,教我们哲学。据他说原来在全国总工会工作,因为家庭的原因,才调回了陕西。他还说,他是北京外交学院毕业,本身可以去当外交官,但因为形象问题,没有去外交部。同学们推测,可能是因为他的嘴歪。 大概十年前有次回家,班上很多同学在西安与我相见。大家还笑谈起了我的“呢子大衣”,以及同宿舍那个同学对呢子大衣的迷恋! 也是以后我才知道,其实祖父给我父亲买的这个呢子大衣,给他带来的困扰比给我的烦恼更多。 我父亲十几岁时,有骑马的爱好。据他说,他有些时候骑上马不由得就喜欢和别人比赛一下,当时,家里有三匹马可以供他骑上玩,当然,骑马玩的时候,有些时候也是放马。我奶奶对我谈起这件呢子大衣的时候说,我父亲年轻时候,常常穿着这件呢子大衣,骑着马走亲戚,很是威风。不过,在我的记忆中,父亲平时极少穿呢子大衣,只是为堂叔们迎亲、或者送堂姑们出嫁的时候有那么两三次穿过,也没有见他骑过马,骑的是自行车。 等我大一点的时候,就再没有看到父亲穿过呢子大衣了。因为当时的风声越来越紧,我们家的阶级成分不好,大人小孩平时说话都很小心,我父亲原来是国家干部,以后就回乡了,但是依然保持着做国家干部时的生活习惯,经常喜欢写写字,下雨天拉拉二胡,吹吹口琴,而我妈娘家从他爷爷起,也是做官教书的那种出身,所以经常爱在家里插花-------这本身就很让周围的人看不惯了,而这件大衣却是从国民党那里买来的,附近根本就没有人穿这种衣服。自然,我父亲也根本不敢再穿上他的呢子大衣出门了。 关于呢子大衣的往事,我工作以后,父亲给我聊起过。他当年读书是学生会主席,喜欢篮球,学习也好,在县城,那件呢子大衣他一直就穿着。以后,在我们县机械厂当会计,偶尔在厂长不在的时候,还要代理厂长,那个时候才二十一、二岁,很是意气风发,经常穿着那件呢子大衣上下班,不过却招来了别人不少的非议。后来因为当时的返乡潮,也因为有很多的政治担心,在祖父的督促下,他也就回了家。 居乡期间,我父亲已经十分低调而谨慎了,我记得他冬天只是一件半旧的黑棉袄。父亲有一个手艺,就是会中医,这是他在县城工作时,跟县医院一个来自河南的医生江先生学的,也成了父亲后来在乡里人缘好的一个关键因素。记得每当有人找他看病的时候,如果冬天晚上出去太冷,就穿上我爷爷的皮袄。我爷爷有两件皮袄,我父亲如果穿那件丝绸里子的,爷爷就会要求他最好穿那件旧的,不要招人讨厌。当时我们家的成分很敏感,稍微高调是会给自己惹来麻烦的。实际上,我后来敢把这件呢子大衣穿出去,也是因为已经到七七年的冬天了。那个时候,我们觉得形势确实有些变了,不可能因为穿衣服再惹来大麻烦了。 后来,我大学毕业工作了,我那件呢子大衣就由我弟弟去穿了,我买了一件比较高级的呢子大衣来穿。不过,我觉得穿上呢子大衣并没有穿羽绒那么舒服,就把新的呢子大衣给了我父亲。而我父亲其实更喜欢穿我祖父留下的那件羊羔皮的皮袄,又软又暖和,很适合陕西的冬天。后来,父亲又将它改成了一件外面是皮夹克,里面是羊羔毛的皮袄,让我出国前那年回家过年时穿,而父亲则穿着我那件呢子大衣。我估计他是给我看的,因为这是我给他的。其实冬天穿呢子大衣,对老年人来说,并不保暖,也不方便。 二0一0年我回国时,父亲已经生病了。但我看见我那件穿过两代三个人的旧呢子大衣,依然挂在立柜里。对这件大衣我已经完全没有小时候的那种陌生和神秘,而是一种巨大的生命亲切感和岁月的沧桑感,这件呢子大衣伴随着我们家三代人与时代息息相关的命运联系。如今,买呢子大衣的祖父坟上的树早已亭亭如车盖,不敢穿呢子大衣的父亲坟上的新松也是一人多高了,小时候一直被这件呢子大衣困扰的我也进入了晚年。而那件平凡的呢子大衣肯定还在老家的柜子里,它无言,却见证了将近一个世纪的中国政治风云变幻。现在母亲已经随弟弟妹妹们迁居到了外地,想必老家那个四合院这个时节肯定已是落叶满地了。 只是不知,今夜是否还有月光照进挂着那件旧呢子大衣的老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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