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野山記 13、濟世草廬 話分兩頭。不說洋人海防聚會,弗朗索瓦雄心勃勃發誓重返雲南修路揚名,單道裴子騫取了姑父信件、土儀、銀兩,匆匆返回永昌故郡。書載,雲南府西出碧雞關,過楚雄彝區、蒼山洱海,再涉橫斷山地,萬重青山,凡1400餘里。子騫夜宿曉行,到家已過半月有餘。 裴效仁將保岫東路的診所折價變賣,沖抵了富翁所索苦債,繼而舉家遷來小北門外結廬而居。小院背靠百丈山,草舍三間一排,兩廂分別是廚房、柴倉和牛欄豬舍。《濟世草廬》牌匾懸掛正中堂屋,依舊醒目。已是六月,院牆下,垂絲海棠繁花早謝,密葉成蔭,滿園但見綠意,十分宜人。 子騫風塵歸家,父親正被一群鄉鄰圍在堂屋,據案而坐。抬送病人的擔架、棉被亂七八糟歇去牆邊,充作脈禮的雞蛋、南瓜、花生,無處擺放,都擱置泥地,凌亂熱鬧。父親剛從田頭回來,褲腳卷得高高,滿腿稀泥尚未乾去。下巴上山羊鬍白了許多,臉上依舊精神瞿爍。裴神醫號脈畢,便一手逮緊病人手腕,另一手在病人手臂來來回回猛搓,搓出一道道浸浸血痕,搓得病人呻喚不止。親屬圍觀,陣陣心緊,裴醫則只是個不休不歇,依舊搓,搓得成就感十足。嘴裡單道:“不要緊的!濕熱。不要緊!濕熱。馬上就好!” 子騫悄悄將行包放去階前,躲人後觀看,不吱聲。待病人患痛大減,安然睡去,父親揭開墨盒,援筆鋪紙,準備開方,他才上前去,撲通一聲跪倒了,大叫了一聲:“爹!” 眾鄉親見子騫已然長成如此精壯漢子,回眸讚嘆,嘖嘖之聲不絕:“呀!小先生回來啦!”一人稱小先生,其餘便跟着叫起“小先生”來,叫得一片熱鬧,子騫不期然臉龐全紅。眾人馬上嘖嘖又贊:“像大姑娘啊!瞧,還害羞呢!”有婦人順勢追問了:“媳婦兒帶回來了吧?”子騫實在回答,說還沒結婚呢,才19歲。有人又道:“這么子弟一小先生,該啦該啦!讓裴醫生早抱小孫孫啊!”子騫又忙說大叔大媽:“你們都是長輩,叫我小先生,不好意思啊!”眾人只管笑,說太陽不出總是早,未討老婆總算小;接着又問些省府里的事情,不在話下。 卻說裴效仁藥方開畢,眾人把病人重新放上擔架抬出院子,子騫上前向父親又問一聲安,道:“慈父身體一向可安好?”老裴面無激情,只回答:“就這樣子。你瞧見了,一時半刻累不死!”飽受生活折磨之人,每遇了大悲大喜之事突降,或無措,或拒抗,或木然,總是無可無不可。子騫又問:“母親呢?身體想必也安好?”父親依舊木然答差不多。又道:“一早上山打柴了。”子騫一嘆,嘴裡冒出一聲啊:“感謝主!” 父親大駭,立問:“你說哪樣?” 子騫自知漏嘴,忙轉過話題,道:“不孝子身遠府城,不能晨昏繞膝,服侍雙親,孝念縈心,日夜耿耿!”說着便想哭,只得埋下頭去,將省城帶回的禮物土儀取出,又道:“姑父說你專門去信,告之母親近日病體有恙,不孝子心急如焚,特地星夜趕回探視!”父親更覺詫異,問:“我何時去信說過你母親生病?”接着一邊收拾妹妹送來的禮物土儀,一邊又責責:“你不思進取,認真讀書。為父的,何時要你回家偷閒了?”兒子亦感詫異,回答說:“運祿姑父告我的啊!”說罷將書信遞上。裴神醫撤信看時,原來妹弟知會如下: 效仁兄台在上:庚子初肇,京城拳亂熾起。反洋之風南漸,又得官府推波助瀾,雲南府欲求偏安,已不可得。愚弟已得准信,昆明城近日勢有兵燹民亂,必欲徹滅洋人洋教而後快,愚弟料劫數一至,必玉石俱焚。子騫,兄之貴胄,裴家苗裔,亦余之賢侄也。若不幸逢險,則弟罪重矣。吾與汝妹思之再三,決定教子騫急回鄉下,暫避數月為妥。運祿偕效良同叩。 父親看過書信,急問:“此信姑父沒有給你看過?”子騫答沒有。父親又問:“昆明到底出什麼事情了?”兒子答確實不知。 父親旋將信遞與他看,子騫讀信的驚詫尤甚於家父。行前,他剛在學堂見過費南士牧師、瑪麗老師,二人都情靜如水呢,莫非凶亂在即,他們也一無所知?那麼,姑父怎會全知全能? 疑惑難解,父子瞠目,彼此相對無言。此時,忽有長鬚老者快步來到堂下,直呼“效仁兄!好消息!好消息!”父子抬頭看時,原來是裴醫在永昌城裡認識的摯友鍾離止庵。 鍾離止庵,騰越人,年少聰慧,才名冠於邊地,可惜無緣功名,累試不第,府吏憐才,招他作了筆吏師爺,偏偏鍾離生性狷狂,口無遮攔,最終難容於宦場,於是掛冠而去,只好到永昌縣杏花村鄉下設塾授徒。狂生以為未進仕途,皆命運不濟,“非戰之罪也”,終日與村童為伍,日子反倒快活。先是,鍾離供職永昌府衙,常作客保岫東路的濟世草廬,如今杏花村與百丈山緊鄰,鍾、裴二人往來更是切密。每遇修篁習習,白月如水,二人總愛偷閒小聚,取小酒兩盞,吟詩作賦,切磋儒學、音韻,煞是快活。只是話題一旦觸及時政,狂生便盛怒難遏,嬉笑怒罵,屢屢作末世之言,惹得神醫連連相勸,再灌他三杯兩盞了結。 子騫兒從小對狂生崇拜,忙叫一聲“鍾離老伯!”納頭便拜。鍾離趨前扶起,大叫“使不得使不得”,見子騫長得如此高大,又呵呵大笑,說“世侄學成歸來,造福鄉梓,有幸有幸!”旋即轉向效仁道:“近日讀官府邸報,數日前,昆明百姓已大開殺戒,攻打法國領館,焚燒洋人教堂,快活快活!原只嘆神州金甌殘破,陸沉有日,不意民心難違,雲南人砥柱中流,可喜可喜!”說着再回頭,問:“子騫世侄,你何日離開昆明?可有什麼好消息?” 子騫一頭霧水,老實答:“離昆半月有餘,車轎騾馬,一路奔波,實不知府城發生了何種事變。”鍾離笑呵呵道:“兩耳不關窗外事,一心只讀聖賢書。好學子!好學子!”子騫不知老伯是褒是貶?臉又紅了,又答:“讀書人本當家事、國事、天下事,事事關心的。只是家書催還,無暇多顧了。慚愧慚愧!”鍾離全意快活之中,毫無責備之念,只問:“平政街是不是有個天主教堂?”子騫答有,鍾離即快活拍掌,連說“燒得好!燒得好!燒得好!” 子騫大覺驚駭,卻不知該悲該喜,只枯坐一旁,漠然聽鍾離得勝凱旋一般,一個勁兒挖苦番邦洋人,說洋鬼實乃野性不改,自守家園,衍生貴子,數世同堂,有何不好?偏要漂洋過海,萬里來華?俗話說無利不起早,無利不遠行,那廝洋人,統統圖謀狡詐! 子騫試圖辯駁,說洋人亦有好人,如教功課的瑪麗老師,如傳福音的費牧師……話剛出口,嚴父已戛然截住,道:“大人說話,哪有娃娃插嘴的份兒!”子騫只得停了。 鍾離寬厚一笑,道:“賢侄所說也是。我亦聽聞洋人確有傳福音者,只是問他背井離鄉,貪圖哪樣?便又可疑。既非圖匾額頌揚,成萬世名,亦非求菩薩保佑,全家平安。莫非中華愚昧,需他來送經傳教?”接着又道,聽說耶穌吩咐教徒愛人如己,人打左臉,你就把右臉也遞過去挨摑,接着自個兒哈哈大笑道:“中華古聖孔夫子有云:‘己所不欲,勿施於人’。比洋人那個耶穌,早幾千年呢!何須那廝來華拯救人倫,自取無趣,真是合該遭打!” 子騫滿面越發赤紅,定然心裡是憋得難受,鍾離老伯看出了,反而更是得意,繼續喋喋問世侄:“洋人是不是說耶穌是上帝之子?”子騫答是。鍾離乘勝追擊:“這就對啦!這就對啦!上帝者,天也。上帝之子,不就是天子嗎?天無二日,民無二主。莫非耶穌也是人間皇上?如是,豈不亂了綱常?綱常一亂,豈不國將不國?洋人萬里來華,說到底,不就是要亂我綱常,擾我民心,壞我法度?口中稱愛,為何動輒對我大清上國,一而再,再而三,訴諸堅甲利炮?” 鍾離全不管子騫嘿然難耐,越發滔滔宏論:“大清國雖千瘡百孔,官民雖勢同水火,但總容不得番邦夷狄,乘虛而入!孔子曰:兄弟倪於牆,外御其侮。昆明群起排洋,此之謂也。”幸好,此時院外忽有犬吠大起,知是有人來了,鍾離生只得將高論打住。神醫對子騫說:“你母親回來了!” 子騫釋然快活,急匆匆迎門出去,狂生只好告辭。不提。 14、母心 卻說鍾離旁若無人,狷論滔滔,搞得子騫好尷尬,聽得母親腳步,如聞天語綸音,頓然得救。匆匆迎出院門時,但見母親背一捆巨柴,大山般覆壓頭頂。子騫急得即刻上將負重卸下。母親腳下的黃狗則繞着生人狺狺亂吠,如遭大敵來犯,母親咄咄驅開吠犬,一把將兒子抱了,傷傷心心便哭,哭得子騫不知所措,哭得父親無奈上前,大喊“哭什麼?遊子還鄉,大快吉事呀!何有痛哭之理?”母親這才止了哭。 子騫忙向母親拭淚問安,道是“母親一向身體可好?”不料此話正擊了母親傷心處,惹得老人又哭將起來。 原來,裴母體質差欠,父親雖時常診看,驅濕的、和中的、解表的、養氣的……樣樣藥都開過吃過,終無療效,最後乾脆拒診停藥,說是“自家端公請不來自家神,自家醫生醫不得自家人”,醫生醫生,只醫得生人,醫不了熟人,遑論夫妻?莫再傷精費神了!父親又說,那就禮請外人來醫吧!母親依舊說:我知你生性好強,外人要把我真醫好了,你臉往哪兒擱?算啦,一切皆是命,半點不由人。閻王要你三更死,莫想拖挨到五更。父親自知妻室脾氣和他同樣執拗,只能徒嘆奈何。遠行兒問安身體,直如點了疼痛穴位,母親又嗚嗚哭了。 卻說這世界上所有的愛,莫如母親對兒女愛之深,之偉大者。從十月懷胎到孩子長大成人,母親總要數十年如一日,牽腸掛肚,茹苦含辛,滲透了自己生命全部。孩子饑寒則母親心中更覺饑寒,孩子委屈則母親心中更覺心疼。這種愛最是無私,不求半點兒回報。子騫離家多年,病母一直強撐,就單等他有朝一日學成回來。如今真見兒子長大還鄉,這才忽覺自己全部身心,油已盡,燈將滅。放下滿架柴禾,突感天旋地轉,站立不穩,子騫慌忙將她扶了,攙上台階,攙進屋子,接着安頓坐下,倒茶餵水不停。 子騫還待問母親何處不適,父親已代為回答了,說:“祖宗牌匾下,香爐壓了一張紙。你取來看過便知!” 祖宗牌黑底上鐫刻的金字早已斑駁,僅“天地君親師”五字可見。神台是一厚厚寬重木板,蒙滿塵灰。香爐釉色古舊,橫七豎八插滿殘香,灰燼四溢。子騫小心移開香爐,果然取得一張紙,摺疊工整,陳舊有年。展開看時,紙上文字不知何人所書?其意蓋云: 裴效仁妻楊氏巧雲,俯首虔心告於裴氏列祖列宗堂前曰:我祖三天位重,九壘名尊。今裴氏根苗、幼子裴子騫,某年某月某日某時生。屬牛。水命。孤身遠行雲南府城求學,風霜雨雪,但祈平安;功名仕途,尤乞護佑。請玉皇大帝、梨山老母、金刀聖母,及列祖列宗全路蔭庇,確保他鄉無事,早日學成回鄉,云云。 父親道:“你母日日跪拜祖宗靈前為你祈神!身體欠佳,皆因牽掛於你,思念於你!心病沉重,縱有神醫,亦難治癒啊!” 母親已經不哭,接茬道:“你外出5年,2000餘日,為母的夜夜夢牽魂繞!你孤身在外,人地兩生,我最擔心便是怕你遭受三災八難,十病九痛!”說罷又欲悲泣,子騫忙道:“姑媽姑父,待我如自家親生兒女,很好啊!父親,母親,瞧,我不是好好的嗎?” 母親又泣,兒子又勸。父親又嘆,悲戚之聲暫歇。母親對兒上下端詳,問這多年你在昆明,都學些哪樣本領?兒答《物理》《數學》《地理》《哲學》諸課。父親在旁,他有意瞞了《神學》一科。母親連說“不懂不懂。” 此時父親偏又問了:“子騫,剛才你說了一句感謝哪樣?”子騫發懵,問:“何時?”父親道:“剛進家門,我道你母親上山打柴,你就說感謝誰了?”子騫明白父親所忌乃洋人信仰,急忙否認。父親又問:“聽你姑媽說,你所在學堂教授新學,不收錢,是否洋人所辦?”兒子猶豫,繼而承認了:“是的,是為洋人所辦。” 父親喟然長嘆,道:“為了省錢,祖宗也不要了!” 子騫不知父親責怪姑媽姑父?還是責怪自己?他只小心辯解,道:“父親,我在學堂里認識的洋人老師,其實並非都如鍾離老伯所說。他們也和我們一樣,有三災八難,七情六慾,人生亦多舛厄,再說西學,也不無道理……”父親又固執呵斥:“有什麼道理?”遠行初歸來,子騫怕惹了父親不高興,這類問題,又豈是幾句話說得清的?便不說了。父親又追問兒子是否奉了洋教?子騫自然馬上否認了,他確實未曾施洗,回答遂極明亮。 母親害怕男人繼續喋喋,遂一邊嗔怪村醫,一邊將子騫拉進裡屋去了。父親嘆息“沒奉洋教就好,沒奉洋教就好!”然後後院獨自操練“八段錦”去了。 母親果然身體很差,說不清何病?一進屋就無力攤倒床頭,不住咳嗽。子騫小心勸慰母親:“吃恁多中藥都不見效,何不找西醫看看?” 母親無語,依舊咳,說人的死期是命中注定的,中醫西醫,都無用處,求醫看病,不過是大限未到之時,胡亂減少點兒苦痛罷了。咳嗽許久,母親又說:“為母的這輩子,唯一的願望,就是走前能見你把家成了。如果再能見孫子一面,就算前世修足了大德!”她要兒子回來就莫走了,她說:“母親要親自陪你,把結婚大事,定下來!”子騫心中,暗暗吃了一驚,不提。 前書已表,說子騫回鄉前,費牧師已正式告知:從安南到雲南府的鐵路,開建在即。工程技術部急需中國通司助手,薪資可觀。費牧師鼎力舉薦,鐵路公司非常滿意。牧師要他看過母親,儘快返回就職,他已一口答應。如今百丈山下,草廬之內,面對父親對西洋人無名怨愆,面對慈母拳拳之心,子騫如何忤得?事情真難兩全呀!他茫然無言,愁思懨懨,只能點頭,五年返家第一夜,他竟然如此難過。已是朗朗夏夜,浩瀚蒼穹,繁星滿天,子騫耿耿難眠,披衣起來,坐在小院檐前發呆,看見有流星在遙遠天際,一掃而後墜落。 15、啟婚行 子騫母親的人生期望,廣而言之,普天下母親的人生期望,都是子女能順利長大成人,一生能通達幸福,娶妻生子,延衍家族氣運。子騫母巧雲身體孱弱,卻能強撐久恃,亦守此理也。如今見兒子成人,大願已償,這才忽感覺心力陡然將盡,只是即刻想起尚有大事未完,還須繼續強撐下去,便又來了勁兒。看官,你道她還有何事未了?選兒媳、子輩大婚、抱孫子:此事更需繼續努力亦更需頑強毅力,如日墜前迴光返照,落霞更顯明艷。 子騫知道母親體弱,更知她心性剛頑,自是不敢違抗。為了能讓快樂繼續支撐母親脆弱的生命,子騫訂婚、結婚的程序必須儘快啟動,雖然這是異常艱巨難複雜的禮程。1900年舊時歲月,中國人的訂婚、結婚為何如此艱巨繁冗?下面慢慢道來。 學者論及宗教,有雲“儀式”乃宗教三大要件之一。另二者,一為神跡。一為哲學。中國歷來重視家族繁衍昌盛,族群世代綿延。“不孝有三,無後為大”。故而對於結婚、生育,一直視如宗教般神聖的人生大事,於是民間風習,男娶女嫁,每一環節都必須做得宗教一般虔誠,一般神聖,一般神秘。 第一程序曰“下定”:先備聘禮。聘禮根據家境好壞可貴可賤,或一隻母雞、或半扇火腿,或兩尾大魚,等等均可。其次,請寫字公公書一拜帖(又言“啟媒書”),所書內容蓋為:冰人某某偕荊某氏頓首正容拜,何事何事,云云。媒人最好為全福人。所謂全福,是指夫婦皆原配尚在,子女滿堂,以圖圓滿;接下來選定黃道吉日,請來親戚叔伯,單等媒人來到,便一起祭告天地祖宗,把寫有準新郎的年庚紅帖放在祖宗牌位前焚香供過,再和拜帖一起封好,由媒人同禮物一起放進抬盒,押送女方。 補註:如主人付錢多,而寫字公公本想賣弄文墨,拜帖則會替你抄一大堆半駢半詩、半酸半鹹的文字玩意兒,諸如“伐柯伐柯,婚姻孔雲,執子之手,用觀厥成。永以為好,胡云不樂?”之類,如果銀錢寡少,寫字公公肚裡又本少文墨,拜帖則胡亂對付幾句了事。 女方收到聘禮,即回女方年庚一貼,也請老學究不知從何處抄一段半駢半詩、半酸半鹹的東西,諸如“鳳凰于飛,鴛鴦在梁。以歸肇祀,有蘭其香”之類標準套話。此第二程序也。 第三程序,男方將雙方八字交給算命先生“算合”,算命先生收下銀兩,出具夫榮妻貴、大吉大利的憑證。 補註:如因種種原因(上繳算命先生資禮太過寒磣,最是倒霉之因素也),所出憑證,則常為男女雙方命相相剋,前述程序全部清0,好事歇菜。 前三程序如順利PASS,則進入第四程序:為確保一生平安和諧,男方還得將女方八字壓在祖宗牌位下,乞拜七七四十九天。如該時段家中平安無事,則說明事情大諧,可進行結婚具體程序之實施了。結婚程序比訂婚程序更為複雜繁瑣,茲不贅述。 卻說上述求婚文檔的讚辭禮辭,半文半白,半酸半咸,稀里糊塗,猶如咒語一般,山鄉人根本看不懂也聽不懂,但儀式繁瑣,故弄玄虛,恰恰給人平添了許多宗教般的神秘神聖,也平添了許多熱鬧快活,不期然便讓你感覺茫茫宇宙,大千世界,億萬斯人,億萬斯年,單單僅有一可人兒能來你身邊,“與子偕老”,終身相伴,定是不可忤逆的宿命。冥冥之中,便又不期然生出莊嚴和敬畏。對於命運安排給你的人,不管見過還是沒有見過,喜歡不喜歡,相愛不相愛,為了家族的榮譽和昌盛,你必須去接受。因此,此過程必須要進行得如一場曠日持久的戰爭。 當父母親決定啟動為子騫遴選媳婦的程序,全家就一路忙碌起來。 多年前官司敗績,裴家幾近一貧如洗。裴家聘禮除半隻火腿,10段血腸,20個雞蛋、南糖一斤,咬咬牙,母親把她出嫁時留得的私房錢:10個湖北龍元拿了出來(筆者按:雲南邊地,財政拮据,直到光緒年尚無自造銀幣。湖北龍元系中央財政資助、由湖北“協餉”劃撥來的銀幣,上鐫盤龍花紋,故名),從灶下取來草木灰一一搽亮,再一一寫上雙喜字。事屬莊嚴,寫“囍”字本該父親操筆,皆因村醫養生有律,一入夜便要就寢,而子騫執意自己來寫,父親也就不堅持。 夜屋寂寂,油燈如豆,母子相伴,其景果然溫馨。十個搽得乾淨的銀幣排開桌上,光亮喜氣。母親守一旁挑燈,看兒子認真落筆,白銀硃字,實為此生難得享受,心裡寬慰,便不住喋喋嘮叨了,說“騫兒啊,如今見你長大,媽真地踏實!若有放心不下,不為別的,單因你年已21,尚無家室。只等你結了婚,有人終身陪伴,我就死也瞑目了。”說着便流淚。 子騫忙停筆勸慰,說媽:“你身體好着哩!你會活100歲的!活120歲的。我這就抓緊把媳婦討過門,朝夕服侍你和父親,以後即便我再離鄉外出掙錢,也就放心了!”子騫故意把“離鄉外出”四字說得響亮。母親不知是否注意?只一個勁兒說好。子騫鬆了一口氣。銀元上的字便寫得更快,更工整了。 母親為兒子選定的對象是娘家一遠房侄女,怒江左岸,苦竹箐山寨中人,離永昌府地有幾十里遠近。子騫怕路途太遙,母親身體受不了,勸她不必親自前去,母親卻固執答說不放心。“自家牛羊自家帶,自家房子自家蓋。”母親道:“我家親戚我最清楚,我不去咋行?”子騫又道:“我陪媒人去,將聘禮、年庚紅貼、啟媒書一併交割,大事最後由父母親再行定奪,不好麼?”母親依舊一語否決,道:“那成哪樣體統?” 子騫讀過西人小說多種,以為愛情婚姻,本當男歡女愛,花前月下,浪漫多姿。中國人憑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男女雙方連面亦未見,便定了終身。如此風習,子騫心本多疑竇,以為不近情理。苦竹箐之行,如若他能與媒人單獨前往,私下探過對方情景,心裡踏實,再與父母商議,實在最好。母親堅持要親自前往,他無法阻攔,只能退而求其次了。他央母親,說為照護母親身體,他無論如何必須同行。母親則要他千萬莫露面,躲一邊就行。子騫答應了。套用幾十年後革命小說流行語,苦竹箐相親之旅,裴子騫的身份是典型一地下工作者。 母親楊巧雲娘家老屋依山而築。典型雲南“一顆印”結構,上下兩層。所謂“一顆印”,是指四面長椽黑瓦,圍出一方形小天井。子騫見到的“一顆印”,第一層的天井黑檐,瓦楞間蓬蓬勃勃長滿野草綠藤,瀑布一般垂落,被正午陽光照得鮮明耀眼。院落傍牆有一行石梯,苔痕濃淡,曲折通向上方二層。母親讓一遠方侄兒陪子騫在下面等候,自己則由親戚簇擁,與媒人一道援階上去了。 子騫和表弟坐一層院子角落,像是等待終審判決,心中忐忑,想說話卻一句沒有。表弟知他心思,討好地將大煙筒遞過,子騫客氣笑笑,推辭說不會吸煙,表弟便坐草墩,自個兒用嘴湊緊煙筒抽了起來,滿屋裡便有了煙水在筒中跳動的咕咚聲響。子騫依舊悶坐。俄而聽上層院落有女聲大響,絮語間雜,咕咕不休。時而疏,有竊笑聲;時而密,滿院喧譁。子騫如聞天音奇響,痴痴呆呆想象着女人的快樂。不期然抬頭竊望,天井垂下的綠色藤蔓間正好有稀疏間隙,一姑娘穿水紅緊身衣衫,旁邊三兩個女孩對她逗樂。子騫正發呆,驀地,有一女子回首向下,正好和子騫眼對了眼。女孩大眸明亮,驚鴻一瞥,笑容無比甜美。子騫頓覺意奪神搖,心跳如雷。恍忽間想起了李義山詩:“春風自共何人笑?枉破陽城十萬家”,繼而還想起費牧師的一首詩: 我記得那美妙的一瞬間 我們的目光,像流星 在天際相逢…… 陡似情竇頓開,他萌生了艷念:如果母親說的是這位女子,那麼與之結成姻緣,也不枉此生。只是很快又清醒,如此大膽回眸看他的,定不是主角。主角該是一直背向樓下、眾人取笑的紅衫姑娘:她一直垂首,時而還以手蒙臉——想必羞紅了面龐——姑娘定然是知道了自己未來的丈夫就在下層院落,因此不敢回眸瞥他。她扎一條大辮子。子騫看清楚了,害羞時,她身肢會左右扭動,大辮子便隨之搖擺起來。 不知過了多長時辰,母親終於心滿意足走下石梯,讓子騫跟她一道回了住屋。母親正色,說那姑娘很賢惠的。身材不錯。長相,也過得去。其他就什麼也不說了。“長相也過得去”一語讓子騫大感痛失。他擔心新婚洞房,揭開蓋頭,那一刻上帝讓他看到的,不錯身材之上,是一付他無法選擇的、僅僅“也看得過”的面孔!頓時悲從心來。無望中,他暗暗期盼母親為他選中的,是回眸一笑的女孩!子騫知道已不可能,於是又希望着,算命先生能最終宣布,紅衫女的命相八字與裴子騫相衝相剋。 (未完待續) 連載1:https://blog.creaders.net/user_blog_diary.php?did=NDI1MTY2 連載2:https://blog.creaders.net/user_blog_diary.php?did=NDI1MjYx 連載3:https://blog.creaders.net/user_blog_diary.php?did=NDI1NDEy 連載4:https://blog.creaders.net/user_blog_diary.php?did=NDI1NTE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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