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化 一百年來,一代又一代的革命者和志士仁人,前赴後繼地苦苦追求,要為中國創造一套公平制度。他們的努力基本失敗了。兩千年來,各個朝代,上至君王,下至布衣,萬眾一心地追求統一,這種努力基本成功。兩者看來毫不相干,實際關係深刻。存在產生於需求。“一統天下”不需要公平制度,不產生公平制度。如果你要一統,只能犧牲公平;如果你要公平,只能犧牲一統。這已經成為一種歷史邏輯。 什麼叫制度?一種體系如果稱得上制度,那一定是人人置身於其中,而不是一個人或一個黨凌駕於其上。否則,就不要稱它制度。制度一出現就體現某種契約性質,所有承認某個制度的人都必須有所承諾和承擔。如果違背了制度的基本規則,就要付出代價,受到抵制。不論這個人在制度中的地位有多高,都不例外。所謂公平制度,不是指從來不會出現的“人人均富”,而是指所有的人都有權參與制度的設計制定,有權發言,以避免和修補某種制度漏洞,不讓自己的利益受到損害。社會中每個利益集團或階層都為自己的利益據理力爭,這裡沒有服從,只有妥協。但是“大一統”則不同,必須有一個人或幾個人凌駕於制度之上,其餘的人只能聽從,不能懷疑。否則,誰來“統”誰? 當人們百思不得其解地爭論中國現在是什麼制度的時候,其實沒有悟到,中國很久以來沒有過制度。只有制,但沒有度。什麼制?秦制。毛澤東有一句詩“千載猶行秦法政”,點破了迷津。秦制,簡單講,就是權力高度集中,要把一切獻給某,然後,由這個某從上到下垂直管理,決定所有人的命運。既然有人凌駕一切,要制度又有何用?這是中國與世界不同的一個最鮮明的特色。古羅馬號稱帝國,管制的嚴密不如任何一個秦以後的中國朝廷。中世紀歐洲哪怕權力最集中的國家,也沒有把教會和城邦“統一”進來。在中國,秦是一個拐點,從那以後,千百年來走着一條與世界不同的路,今後還將繼續接着走下去,一直走到完全走不動為止。 不要以為現在中國已經強大了,經濟總量世界第二,就以此證明中國模式是正確的。歷史上,中國不止一次地強大過,也有過很多好運氣。可是即便在最“強大”的時候,也不堪一擊。而且,擊破中國的根本不是什麼先進強國,而是落後民族。後來西太后向列強宣戰,雖然打敗了,但是國沒有亡。這很奇怪,中國歷史上的亡國,從來都亡給野蠻落後的小民族,而不是亡給比自己更大的強國。 匈奴對秦漢兩代構成很大威脅,論人口,論生產力和先進武器,兩者根本不在一個當量上。蒙古和滿族吞併中原,可以比喻為蛇吞象。日本一個隔海的小國,經過多年試探,發現中國雖大,其實並不可怕。從甲午一戰以後,蛇吞象就開始了。如果沒有珍珠港偷襲,日本將中國分割幾成定局。中共初建時,和游寇無異。後來橫掃千軍如卷席地趕走了二次大戰的戰勝國,一統天下的中華民國,讓世人大跌眼鏡。最典型的是兩次鴉片戰爭和庚子事變,當一隊外國的遠征軍登上國土,大部分國民只是觀望。因為天下是朝廷的,和我無關。 孫中山看到了這個問題,形容為“一盤散沙”,所以致力於革命要把散沙聚起來重建一統。結果革命沒有成功,倒是“盤踞”小島的蔣經國,放棄了一統反攻大陸,建立起比較公平的制度。共產黨是搞“解放”的,“解放”是鬆綁、自由的意思,這個口號調動了幾千萬農民的支持熱情。沒想到他食言而肥,現在不但把自由全部回收,還越綁越緊。“解放軍”已經完全文不對題了,“解放”是打破一統,解放軍現在卻在維護一統。 有人把效率和公平設為一對矛盾。贊成在某種條件下,放棄公平,保護效率。“一統”正是人們認為的效率所在。這裡有很大的盲區。不要以為大的就是好的,歷史一向證明,大國不等於強國。囊天下之財,舉頃國之力,可以在某個時期造成繁榮強大的表象。但沒有公平的支撐,一切都是空的。其致命點在於,沒有任何人,包括各級官員在內,存有自主負責的意識,願意發自內心地付出創造和勞動。因為只有權力中心的幾個人才是主人。毛時代提倡“當家作主”精神,的確刺激了一代工人和士兵的積極性。可惜,計謀而已,時過境遷。現在“當家作主”已經失效,倒是“統一”意識還有效,成為唯一可用的人心。 當一種觀念延續了千百年以後,改變不是件容易的事。今天,多數中國人仍然相信“人多力量大”,“人多好辦事”,心甘情願地把自己的那一份捐出來,貢獻給“一統”,也就是黨的絕對領導。一切與“一統”相牴觸的人和思想,比如“自由言論”,“民間自發團體”,“自治”或“聯邦制”,一律在口誅筆伐之列。理由是怕亡國。可是不想想,歷代亡國的最大原因正是過於集中統一以及由此而來的公正流失。由於缺乏公正,到了王朝末期,不滿越來越嚴重但無處發泄。當出現一個缺口就爆發不可收拾。現在最不滿的人在坐等共產黨垮台。垮台了以後又怎麼樣呢?如果還是要建立一個權力高度集中的中央政權,那將是另一個共產黨,或者說,另一個秦制。 2010-2-22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