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思想主要有两个功能,一是发现正确,一是发现错误。发现正确也就是发掘真理,认清方向。发现错误则是找出谬误,克服缺点。虽然两个功能是同义的,发现了正确等于发现了错误,但是我本能地感觉到,人不是神,认知力有限,包括个人能力的局限,历史的局限,周围环境的局限,因此当一个人过于信赖自己发现正确的能力的时候,犯错误的机会非常大。比较两种功能,宁可多使用一些发现错误的功能,好过迷信自己发现正确的功能。 近日在明镜博客与纽约州立大学谢选骏教授互动,听到他的不同意见。他不认同我的说法:因为人的认识有限,所以多查找一些误差,好过追求正确的观点,认为既然未知正确方向何在,所谓多做一些查找误差只能是无的放矢。谢教授是我所知道的中国顶尖学者中不多见的佼佼者,他的不同意见使我认真地反思了一阵,结果发现我并没有被说服。写下这篇短文,只是记录我的反思过程。 与新的发现相比,现有的认知具有更大的确定性,比较容易把握,较少误判。上个世纪后半世纪的最大思想争议,应该说是在社会主义和资本主义之间。这个争议甚至发展到武装对立的冷战。本来以为,随着共产主义阵营的垮台,正确的一方已经不言而喻了。然而这个世纪的国际金融危机,暴露出资本主义的诸多弊端,许多人又开始了否定的思考。有关社会主义和资本主义的理论,都属于较新的发现。当然只要认真对待,总是可以找到某些克服弊端的方法,变得比从前更正确一些。但假设将来有进步,也只能从发现错误而不是发现正确当中取得。因为认识到错误,是在你跌了跟头,有了教训以后。而任何一种称之为正确的认识,都必须经过错误的反证才能成立。没有经过实践的东西,不能肯定其正确。当你肯定了,就注定要吃苦头,早晚而已。人类的教训实在太多了。 中国一百年来的无产阶级和社会主义革命,是在人们自认为发现了正确以后产生的。人有不自主地发现正确的冲动。苏联的十月革命,正好和五四衔接。头脑发热的知识分子们自以为从苏联找到了真理,“十月革命一声炮响,给中国送来了马克思主义”。那时候年轻的苏维埃并没有很多实践,失败的教训还没来得及出现,但一下子就被激进青年们全盘接受。当然,发现真理是很时髦的,很容易吸引眼球,领导潮流。人的虚荣心本能倾向于这个。于是社会就随着大潮走,任何非潮流的力量都不能阻挡。而当时中国的实际状况是,资本主义完全没有发展,无产阶级还没有形成。革命成功了,尽管是用暴力强行推动的,“正确”的人们更加忘乎所以,立刻要实行国有化全民体制,向共产主义迈进。这里的惨痛教训就不说了,有人忌讳。后来比较清醒的过来人,用“左倾思潮”来形容这种进步冲动。左倾的实质就是迷信自己的能力,以为自己发现了正确。 同“发现正确”比起来,“发现错误”非但不时髦,还悖时,甚至讨人嫌。发现错误的人,一般都被认为保守,思想极端,只挑小毛病不看大局。潮流从来都不跟着发现错误的人走,还故意无视他们。尤其是,当发现错误的人指出发现正确的人不是自己所说的那么正确,影响到他们的声誉地位的时候,日子更不好过。还有,当同一种错误长期得不到纠正,不断重复,那些发现错误的人就不得不一再重复自己的发现,听起来像祥林嫂似的唠唠叨叨。殊不知,历史的真正进步,靠得不是那些时髦的人,而是这些讨嫌的人。 中国自改革开放以来三十年的所有进步(剔除落后的部分),都是改革的开创者,主要是邓小平,也包括胡耀邦赵紫阳等,纠正毛的错误的结果。邓小平甚至都没有提出一个正确的方向,只承认“摸着石头过河”。而所有落后的部分,比如腐败、贫富差别加剧、政治高压带来的流血等,都是由于没有纠正过去的错误,仍采用旧政治体制的结果。现在的正确发现者们,进一步提出了“中国模式”的新发现,“不搞西方那一套”,就更不可能纠正体制上的错误。其实,现行的体制是为过去落后的大锅饭生产方式设计的,经济一开放,各种复杂的矛盾关系几何级数地增长,一党集权体制怎么控制得住呢?即便侥幸渡过一两道险关,只要一天不理顺全部的关系,迟早会“败走麦城”。 一般来讲,在治学态度上,致力于发现正确的人踌躇志满,致力于发现错误的人谦卑谨慎。这多少决定了他们认识真理的能力。人对自身,对人的整个精神世界的认识,少得可怜。尽管对外界物质世界的认识已经非常发展,但完全不能以此满足。只有承认局限,谦卑地吸取各种不同思想,才有可能接近正确,少犯错误。如果有人说,没有正确的参照,怎么能发现错误呢?回答是,反过来一样,没有错误的参照,怎么能发现正确呢?后者是经过实践的,更可靠。人类伤害自己的错误已经堆积如山地摆在那里,看得见摸得着,足够参照了。当然。经验可能是错的,但很少反复错,只要你不坚持说正确。改正一个错误的确只是一种小正确,却比发现一个终极的大正确安全得多。近代的中国人都有某种正确癖,为了正确可以把同类杀掉,把家园毁掉。较稳妥的办法,只是根据已有的基本常识,纠正大错误,同时也就是积累小正确。小正确积累多了,会在某一天产生质变。一步登不了天。 2010-3-23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