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个感慨由来已久,但一直不知道如何表达。语言虽说是表达思想的,但其丰富性远远地落在思想后面。把思想比作一个房间的话,语言只是一只书桌抽屉。一个人说出一段语言,并不保证另一个人也通过同样的词句,理解你的原意。不被理解,孤独和自言自语,是独立思考者的常态。
标题里所说的激进,不是指某一个人,一群人或一派人,而是指大众。可能涉及每一个人,所有人。而且,这里指的是中国。至于其余的国家,由于观察阅读得还不够,不敢妄下断论。
这种激进的大众思潮,近一两百年来,无论什么人当政,奉行哪一种主义,它都像牛鼻子上的那条绳索,牵着中国朝着苦难的方向走。只朝这一个方向,怎样奔突也找不到出口。与激进思潮相悖的其它各种思潮,哪怕再有闪光和智慧,都毫无例外地被大潮卷走,冲击得七零八落,无影无踪。这是中国近代史上的一种奇观,却一直未被人加以注意和研究。
如何用语言来描述我说的这个激进,确实有点难度。不过今天先开个头,慢慢与有同感的朋友们讨论切磋,假以时日,到了将来某一天,也许会有一定共识。
我想表达的激进,是一种希望快速变化,变得更正确,更先进,更高级,更美好的要求和冲动。而且,不容等待,必须越快越好,最好在一夜之间实现。用最少的功夫,最省的费用,不拖泥带水和婆婆妈妈,快刀斩乱麻。冲动仅仅限于少数人或部分人还不要紧,只要大多数人不跟着冲动,也无大碍。要命的是,在近两百年间,几乎没有一个时代,中国不被激进的冲动占上风和主导。这种趋势直到现在也没有改变,依然如旧。这就是我在标题里说的,激进当道。一般来说,激进使用的手段都是强力直至暴力。
初听上去这很不错啊,有什么可非议的呢?人类不就是追求正确,少犯错误,朝着美好的方向前进的吗?我希望也是这个逻辑,但事实证明相反。
先回顾一下历史。
回到中国尚处在半封闭状态的老大帝国清末。鸦片战争以后,中国的门户被另一个世界强行打开。这个世界对中国来说曾经是完全陌生的。从这时候开始,越来越多的中国人开始思考应对之策。近代思想家郑观应是其中之一。他的传世之作《盛世危言》,于清光绪十九年(1893年)出版,封面题为:“首为商战鼓与呼”,内容包括了建设现代国家和解决当日危难的所有问题。明确提出仿照西方国家法律,设立议院,实行君主立宪,指出国弱民穷根源乃在于专制政治。郑观应写这本书,花了二十多年。里面的主张,我以为,哪怕在今天实行也不过时。结果呢,一百多年过去,中国人早把他的主张丢得精光。三个对近代史最有影响的此书崇拜者,康有为,孙中山,毛泽东,虽受过作者的启示,却用激烈主张,把方向引到更加专制。
虽然看起来康有为搞的是君主立宪,可谓郑观应的徒弟,但实际上他要的是杀人政变,结果激化了矛盾,终于失败。孙中山显然换了一套,不惜用十大起义来达到目的,可惜不是民主政治的目的,仅仅是改换朝代和自己当政。毛泽东同斯诺谈话,两次提到《盛世危言》给予他的影响:“我读了一本叫做《盛世危言》的书,我当时非常喜欢这本书。”他用暴力革命夺取了中国政权,但书里提到的要求基本上一样都没有实行过。这证明了激进思潮是如何战胜渐进的,至少在这三个人身上表现如此。他们的政见流传至今,比郑观应的影响力大不知多少倍。
激进思潮在甲午事变,庚子事变,直至后来的九一八事变,八一三事变,都得到充分显现。总之,在中外冲突中,主战的一方总是占上风,而主张暂缓一步,见机而行的人,一律落荒而逃。事实证明,在不该尽早投入战争的时候,仓促开战,只不过给了敌人更好的借口和机会。而自己不是完败就是惨胜,完全不占便宜。在这方面,独立作者的历史记载有很多,千万不要只读两党文宣。
这里主要提一下被视为抗战英明领袖的蒋介石。有最新资料披露,蒋在对日本控制的辽东半岛问题上,表现得过于激进。当年的辽东半岛,有如1949后的香港。历史积案的处理方法可有不同选择,但要看准时机。蒋却选择了快速解决,刺激了关东军的侵华野心。在放弃东北以后,又患得患失发动八一三上海事变,以挽回他的声誉。事变后,日本内阁的主战派立刻接掌权力,全面发动侵华战争。俄国人同样有与日本的领土争端,可是却一直在等待机会,并不断挑动中日开战,把战火引向东方。直到抗战晚期,他再出兵渔翁得利。比较起来,中国人激动有余,理性不足。为什么我们想不到让日俄相争,而本国从中得利呢?当然这都是后话。只想说明,在历史紧要关头,激进总是最大程度地获取民心。民众如此,为取得民众拥戴的领袖自然也不得不如此,或投其所好,沽名钓利。
中共建政本身就是激进思潮的产物,建政之后更加激进。在今天看来,一个资本主义尚未发展的国家,却要用武力夺权来建设社会主义,激进得不可思议。而这种变态激进,却得到了当时从精英到草根的大部认同。中共党内有开明人士认为,该党的历史错误主要是左倾。但每当到了清算左倾的历史关头,政治运动都把方向推向更左。比如五九年的庐山会议,六六年的文革。燃烧到全国的文革同大跃进一样,使中国人激动和亢奋,似乎十分对胃口。文革失败以后,应该有反思了吧?没有。自那以来没有过一次党代大会把清左列为议题,对文革教训的总结只触及皮毛,不了了之。接着而来的,却是一次次在经济上的激进,不惜任何代价发财致富。结果是杀鸡取卵,到现在连多下一个蛋都困难了。
六四是一次严峻的考验,考验中国人的理性是否合格。结果不合格。八十年代在中国觉醒的自由民主要求顺应潮流,极其自然。可是这个思潮很快就化为激进。在广场上,本地和外地来的青年学生,用高声呼喊投票,几次否决了战略撤退。似乎认为,中国的民主未来可以一蹴而成,一场民主革命就可以永久改变一个古老国家的千年面貌。他们把机会拱手送给了投机家。这与“戊戌变法”的失败如出一辙,一百年没有进步。
前不久,在万维博客上有一次芹泥领衔的讨论,对比胡适和鲁迅两人的思想贡献。这次讨论还原的史实,更加印证了我的感慨。胡和鲁两人,一个是温和的,一个是激进的,中国人却给了他们完全不同的评价和机会。温和的是“走狗”,而激进的是“旗手”。比如在“帝国主义”定义上,中国人完全不认同胡适的“帝国主义无须有”论,而哄抬“帝国主义害中国”论,直到至今。假设胡适还在世,继续重复一遍“哪有什么帝国主义”,一定会被网上的一片骂声淹没。
帝国主义是激进的马克思主义继承人列宁杜撰的概念,事实上从来没有存在过。比如对内垄断和对外扩张两个特征,硬要去凑,法西斯德国和军国主义日本也许够格,但也不完全。况且已经失败了。今天中国人仍把英美称为帝国主义,理由是干涉国际事务。但那同扩张占据殖民地本质上毫无共同之处。这么浅陋的认识却这么强势,只由于激进。因为不同意的立马被打成“汉奸、走狗”。习近平很快要去访美,这种激进会对他形成极大压力。谈妥协议吗?那就成了“儿皇帝”,制造争端吗?何必多此一举。为了取悦大众,他或将不得不冒险激进,使访问白费蜡,无功而返。
性格决定命运,几百年间快速地原地兜圈,也许是中国人激进当道的最好结果。坏一点的就不说了,已经有人说过,“通向地狱的道路是用善良的愿望铺成的。”
2015-9-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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