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朋友的一场生离死别
1999 年,我回了趟北京。在那次回国的日程中,特别安排了一个下午的时 间,去看望一位朋友。
北京正值秋季,然而,那天下午,太阳却过早地躲了起来。没有了通常天 高云淡的蓝天,心情也不由地沉闷起来。坐在汽车里,灰蒙蒙的景物,不断地从窗外掠过,向车后退去;远去的景物,不住地跳动着,最终变得模糊,消失在汽车的后视镜上。
汽车沿着阜成路,由东向西行驶;穿过了繁忙的三里河路,直奔相对偏僻的西三环。那个时候,过了三环路,还算是近郊。高楼已不那么密集,视野也变得宽阔起来。远处的地平线,兜着圈儿,向我涌过来。京密引水渠边上那耸立的玲珑塔,也像奔驰着的火车头,向汽车的玻璃窗压了过来。今天的玲珑塔好像比以前看到的更黑,更大,更重。像巨大的阴影重重地压在我的心头上。
不久汽车缓缓地拐进了一所医院。
病房里,显得有点儿空荡荡的。护士不在,又赶上没别人探望,出奇的安静。趟着的病人,听到进到病房的脚步声,而坐立了起来。我探望的这个病人就是中国歌剧院的院长,我的朋友,康健。他一看到我,好像有些惊讶。瞪着眼,轻声地说:“汉卿,是汉卿吗?”我赶忙向前迈了几步,握住了他的双手。“我昨天到的,是特地来看望你的。你好吗?”
11 年前, 1988 年的一个晚上,我来到他在厂桥的住所。告诉他我要出国读书,和他匆匆地道了别。我认识,与康健相处时,他还不是歌剧院的院长。他只是我的兄长。我不知道他当院长时是什么样。一定很神气。他是一个高大魁梧的大汉。大大的脑袋,方方的脸,挑起的剑眉,略微向外突出的腮帮。以前,他穿着蓝色的“毛”服时,总觉得有些短小,不能完全盖住他的“共鸣箱”。今天,穿着病人的衣服,他好像消瘦了不少。
康健的嗓音像铜钟般响亮。那时,他每次来到我住的小屋,只要一嗓子唱起来,我屋里的玻璃窗,洗脸盆,吃饭用的碗,都会振颤地发出响声。他幽默,健谈,开朗。他走在那里,那里就会发出响亮的笑声。我们经常一起谈笑。在电视上看中央交响乐团演出时,常常会议论台前的第一把提琴手,那个瘦老头。他在那个位置,大概有十几年吧。当镜头缓缓扫过台后,那几排站着的合唱队员时。我会指着跟他说:“康健,你看这人,长得有多困难。”他会说:“你看,下面那位,更困难。”我们会不住地摇着头,叹息。我向我的侧面一看,我呆住了。我身边不就有中国的帕瓦罗蒂,中国的普拉西多 • 多明哥吗。可是他不能去台上演唱,去唱他喜爱的意大利民歌《我的太阳》。
大概是在老毛死后不久。一天,在琴房里,他给我介绍,并唱了一首,比才的歌剧,《卡门》里的歌曲。那是第一幕,唐 • 贺塞 ( Don José ) 和米凯拉 ( Micaëla ) ,独唱,重唱的歌曲,《 Parle-moi de ma m è re 》 ( 告诉我母亲的消息 ) 。唐 • 贺塞的未婚妻,米凯拉,受唐 • 贺塞母亲的委托,到城里来找唐 • 贺塞;给他送来他母亲的信,他母亲的惦念和吻。当唐 • 贺塞接受了由米凯拉传来的母亲的吻后,深情地唱了起来。唐 • 贺塞也是十分想念他的母亲。
下面是一段歌剧《卡门》的录像。 Placido Domingo (唐 • 贺塞扮演者)和 Faith Esham (米凯拉扮演者)演唱《 Parle-moi de ma m è re 》。(有字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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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在琴房里,康健唱得也是那样的深情,充满着对母亲的思念和爱 … 。我听着听着,不由自主地把右手掌轻轻地放在胸口上,让掌心发出的热量,安抚着我那颗有些抽搐的心。
康健不记得他父亲长什么样,他一直是和母亲在一起,靠母亲一人养大成人的。他父亲被共产党政府打成历史反革命,逮捕并冤死在监狱里。还把历史反革命家属的枷锁套在他们母子身上。想想,在那一次次运动中,他们母子俩,不知受尽了多少不公的待遇。他们相依为命,度过一次次痛苦的关口。当他的母亲身患重病住院,即将离开人世的时候,康健和我围坐在他母亲的床前。康健俯身靠近他母亲,双手扶摸着他母亲干瘦的胳膊,轻轻地和她说着话。康健母亲的体力和精力,已经被病魔耗尽。她那憔悴的脸,无力地侧向他心爱的儿子,眼中流露出慈母的目光 … 。
我们又在一起,这次我坐在了他的病床边上。康健得了癌症,已是晚期。
再过几天,我就要飞回美国,这是一场生离死别,我应当说什么好 … ?
我的心像是被刀子绞割着,我想大声喊叫:
无情、无义、万恶,没人性的共产党,你们为什么让起义的国民党高级将领冤死在牢房?你们为什么拖那么久,才把康健的父亲平反?你们为什么还要把不明不白,历史反革命家属的黑锅压在康妈妈和康健母子俩身上?你们为什么不让康健去歌唱?
老天爷呀,你太不公平了,为什么这样早早地夺走他的生命!
…
1982年,中国歌剧院在中国成功地上演了歌剧《卡门》。连演25场,场场爆满。康健扮演了剧中的唐贺赛。
康健于 2000 年 3 月去世,年仅 52 岁。
2015 年 2 月 11 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