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仲淹和凯恩斯主义
历史常有惊人相似的一幕,而且不限地域。在中国演过的,也可能在国外上演。反之,亦然。这一方面说明,人类的记性很差,总是在同一个地方摔跟头;另一方面,也说明,全世界人民、甚至古代人和现代人,所遇到的问题,也是一样的。差别是,解决的办法如何,解决得是否漂亮。
灾荒与经济萧条,是有人类以来挥之不去的噩梦。范仲淹主政浙西时,就发生了波及整个江浙一带的严重灾荒。范仲淹如何应对呢?北宋著名科学家沈括,在《梦溪笔谈》中,对此有完整记录:
皇佑二年,吴中大饥,殍殣枕路,是时范文正领浙西,发粟及募民存饷,为术甚备,吴人喜竞渡,好为佛事。希文乃纵民竞渡,太守日出宴于湖上,自春至夏,居民空巷出游。又召诸佛寺主首,谕之曰:“饥岁工价至贱,可以大兴土木之役。”于是诸寺工作鼎兴。又新敖仓吏舍,日役千夫。
监司奏劾杭州不恤荒政,嬉游不节,及公私兴造,伤耗民力,文正乃自条叙所以宴游及兴造,皆欲以发有余之财,以惠贫者。贸易、饮食、工技、服力之人,仰食于公私者,日无虑数万人。荒政之施,莫此为大。
是岁,两浙唯杭州晏然,民不流徙,皆文正之惠也。岁饥发司农之粟,募民兴利,近岁遂著为令。既已恤饥,因之以成就民利,此先生之美泽也。
意译一下:
1050年,吴中发生大饥荒,饿死的人满地都是,和电影《1942》一样。此时,范仲淹在浙江当“人民公仆”。范仲淹的应对之策是,开官仓放粮,募集民间财物,假富济贫。这,是人都想得到,没什么稀罕的。范仲淹的奇招是,组织龙舟比赛,且率领下属,日日宴饮于西湖之上。自春到夏,终日不绝。又,召集寺庙主持,和他们说:饥荒之时,工钱便宜,赶快大兴土木,修寺庙啊。再,修建粮仓和官吏住宅,每天用工上千人。
有一个笨蛋官员,类似今天纪委的角色,看范仲淹如此作为,就写了一个折子,参了范仲淹一本。为此,范仲淹也亲自写了一个条陈,为自己辩解说:所以宴饮和大兴土木,都是“发有余而惠不足”,是用富人、富余的钱,去做应该做的事儿,因此,带动商业、饮食、务工和制造之兴起,每天因此而糊口的,不下万人。救灾和振兴经济,没有比这更有效的。
实际情况如何呢?
那一年,两浙灾荒重灾区,只有杭州社会安定,没有流民,这都是托范仲淹主政之惠。此后,凡是发生饥荒,各地发官仓之粮,召集民工兴修公共设施,遂成为惯例。这种做法,既可以救恤灾民,又可以成就公共事业,这都是范仲淹的美泽啊。
不过,也不要高兴得过早。我的看法是,虽然范文正公很好地解决了两浙之饥荒,享誉当时,流芳于今。可是,终究是经验之谈,经济学在中国从来没有成为一门独立的学科,更没有成为科学。这不是范仲淹之过,而是中国学术之致命伤。中国学术从来都是大杂烩——没有学科分类,也没有概念之提炼与抽象,更没有严谨的逻辑与方法。到了清代,知识分子的主要学术活动,依然是写包罗万象的笔记丛刊,不信,可以去看中华书局出版的清代史料笔记丛书——看看当时“先进文化代表者”的学术水平。
同样、或者说基本一样的事情,西方人遇上了,会发生什么呢?1929年—1933年漫卷西方世界的经济危机,凯恩斯赶上了。1933年,凯恩斯出版了经济学巨著《就业、利息和货币通论》,此书,既奠定了宏观经济学的基础,又确立了凯恩斯的大师地位。凯恩斯主义的基本论点是:市场是不完美的,是有缺陷的。一个重要缺陷是,在追逐利益的引擎驱动下,工厂大量生产,使得供给远大于需求,产品过剩,竞争加剧,价格下跌,而劳工就业不足。劳工收入下降,购买力降低,从而进一步拉低价格,经济萧条因而由浅入深陷入绝境。
应对之策是:刺激需求。如果是封闭经济体,则有两种需求,即投资需求和消费需求。如果是开放经济,还有一个出口需求。比起后来的明清两代,北宋要开放得多,但时代所限,肯定是一个封闭的经济体系。范仲淹能用的招数,也就只有投资与消费两种选择。
范文正公的投资,主要是两项。一是寺庙,二是官衙和粮仓。寺庙不是生产单位,而是修养精神之所。寺庙的钱,尽取于民;修建官衙和粮仓,无疑是官府投资,其来源也是民间。所以,以经济学的视角,均属于公共投资。不过,两者还是大有差异的。寺庙是独立核算的,寺庙之财富也不是随风吹来的,除非方丈是一个笨蛋或是败家子,兴修或维护寺庙之工作,必是有效率的,不会乱花钱。效率大致体现在两个方面:第一,不会出现豆腐渣;第二,人力物力之费,也是精打细算的。
修建官署与粮仓,则不然。所有的公共投资,都是没有效率的。古今中外,皆然。今日之高铁,历史上的衙门,一律。范仲淹也不是神,也不可能避免所有人类都犯的错误。可以想见,衙门与粮仓项目,必是没效率或者是效率不高的,如腐败、偷工减料、虚报劳力和物料等等。但至少有一个好处,劳力和匠人,能解决吃饭问题。饥荒时期,这也是大功劳一件。
消费也有两手,一是赛龙舟,二是大吃大喝。先说大吃大喝——穷人是不可能大吃大喝的,只能是富人。在此,是范仲淹及其下属。古代中国的富人,都是官僚。商人或有发迹者,也与官府有扯不清的关系,是官府的附庸和走狗。这里有一点疑问,即是公款还是私人吃喝。以范文正公之人品,应该是私款。再者,要是花了公款,监察的奏章就有了用处,报到皇帝那里,范仲淹就没有好下场了。事实是,范澄清了自己的行为,显然,绝不是只靠文章写得好,而是行得正,没有占皇帝的便宜,否则,皇帝可不是好欺负的。
富人奢侈了,穷人就有了机会;赛龙舟聚集了人气,人气滋生了消费。——人,是社会动物;在家,可以破衣烂衫;人前,可要衣着光鲜。每有聚会,都是一次面子大比拼、奢华大竞赛,灯红酒绿时节,最难仔细。本来不必要的支出,也都如水而去。今日名曰会展经济,其实,古已有之。
范仲淹与凯恩斯,一中一外,一古一今,在大致相同的经济萧条面前——只能是大致,不可能是相同;社会不同于自然,自然现象及其规律是可以复制的;太阳照样升起,哈雷彗星每隔七十六年一定再次光顾地球,但社会现象与社会规律不存在这样简单的周期率——采用了基本相同的应对之策,也取得了大体类似的结果。杭州的饥荒,在范文正公的妙计之下,晏然无恙;凯恩斯也被誉为资本主义的大救星。不仅如此,之后,范仲淹的经济措施也影响了后人,近岁遂著为令。凯恩斯主义在西方资本主义世界,也独领风骚。政界学界,人人皆以凯恩斯信徒为荣。
帝制、北宋、范仲淹,资本主义、英国、凯恩斯,时空相隔,世事悬殊,却上演着惊人相似的一幕。这其中,究竟是历史的偶然,还是隐含着某种必然。究竟,中国是世界上最具特色的风景?还是普世风景的一部分,值得三思。
2013年6月28日,晚,11:00
北京,家中
温布尔登网球公开赛,第四天赛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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