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金十年”的回顧與展望

（首發於香港《陽光》雜誌）

中共十八大召開在即。大家都知道，這是中國政局10年一輪的轉折之處。媒體紛紛開始回顧與前瞻。本人未能免俗，也來湊一份熱鬧。說得若不好，請大家不要見笑。

一、成就

從2002年中共十六大胡溫上台至今10年。兩位領袖很快要任滿鞠躬謝幕了。筆者要說的第一句話是：（僅代表和筆者觀感類似的人）“謝謝胡錦濤主席和溫家寶總理，帶領中國和中國人民在這10年中取得人類空前未有的高速發展。”

要說這10年發展速度空前，還真不難證明。大家都知道，1978年，中國改革開放剛開始的時候，中國的人均還不值200美元。鄧小平為中國人定下了一個宏偉的目標，就是要在20世紀末，翻兩番（四倍），達到800美元。那曾是一個何等振奮人心的宏偉目標！然而事實上，2000年中國的人均已經到了1000美元。（5倍，平均年增7.6%，包括消化了1980-1995年間人民幣兌美金從1.92:1到8.27:1的大貶值。）這是江澤民朱鎔基和他們的前任與當時的中國人的共同成就。新世紀來臨之際，人們曾以為，這樣的偉績，恐怕難乎為繼。又有誰想到過2001年到2011年短短10年間，中國的人均GDP竟然能從1000$瘋狂增長到5400$，也就是說，比前22年的總和增長率還多（5.4倍，平均年增18.4%）！其中也包括自2005年以來人民幣（被迫）升值超過30%的貢獻。

從2001到2010年間，中國的經濟總量從世界第七位上升到第二位，2001年超意大利，2005年超法國，2006年超英國，2007年超德國，2010年超過日本。外貿進出口總額躍居世界第二位，出口總額躍居世界第一位。兩項年均增長均超過20%。外匯儲備從2001年的2100億美元，暴增15.7倍到現在的3.3萬億美元，連續7年雄踞世界首位。

城鎮人口從2001年的37%提高到現在的49%，年均提高一個百分點。城市人均收入23979元，年增10%，農村人均收入6977元，年增8%。2011年中國汽車產量達1842萬輛，連續三年產量排名全球第一。私人汽車擁有量達世界第二的7800萬輛，從無到有，到近幾年的井噴式增長。但擁有率僅6%，也就意味者還有很大的發展餘地。 城市人口人均居住面積29-36平米（依據不同數據來源），農村人均居住面積更大，當然質量更差一些。城市住房自有率達85%，農村則近100%。移動電話擁有量4.15億。鋼鐵產量4.9億噸，超過第二到第八的總和。高速公路10年內由2.5萬增加到8.4萬公里。世界第一的美國擁有高速公路8.8萬公里。馬上就要被攆上。2008年才建成第一條長僅117公里的京津高鐵。到今年不過四年，高速鐵路通車里程已達6894公里，位居世界第一。以4年計，年增率達277%。美國高鐵？很遺憾一寸沒有。2001年，中國出境旅遊1213萬人次，2011年7025萬人次，年均增長19%。北京奧運那令人嘆為觀止的開幕式和100塊獎牌、上海世博大氣磅礴的中國館，神舟-嫦娥-天宮，第一艘航空母艦“遼寧號”……

這樣的驚人數據筆者還可以羅列很長很長。比如有太多的工農業產品的產量中國雄踞世界首位。西方人乃至幾乎全世界的人看到這些貨真價實，不是夢境的發展數字都會羨慕嫉妒得要瘋掉。須知，中國是一個有十三億人口960萬平方公里土地的大國。不是四小龍那樣人口在千萬等級的中小政體。中國的奇蹟，相當於10倍四小龍奇蹟的總和！或者10倍日本奇蹟。當然與今天的日本比，中國的發展還未完成。

現在我們來講第二個層面的進步。大家都知道，胡溫上台以來，相比江澤民時代，提出了一些新的口號，主要就是“以人為本”、“和諧社會”和“科學發展觀”。這些新口號有一個共同的核心，就是修改江澤民時代和更以前的“效益優先”的發展總路線，而把社會公平提到更重要甚至首要的地位。在這十年之前，把發展放到首位當然沒有錯。在胡溫的十年，把社會公平提上首要地位則十分正確。政府在取消農業稅，建立城鄉最低保障制度，廣泛建立醫療養老保險方面也做了很大的努力。

大家都知道，朱鎔基時代進行了刮骨療毒式的國企改革，中小型國企通過讓人眼花繚亂的減員增效，優化組合等等最終幾乎全部變成私企。大量的原先的國企職工下崗，買斷工齡，失去了醫療和養老保險。經過十年的過渡，現在城市居民的大部分又重新在私企就業並以各種形式重新取得養老和醫療保險，甚至失業保險，最低收入保障。農村也有了新醫保和新最低收入保障，不過比城裡標準低得多。

第三方面，在政治體制方面，也有一些長足的進步。比如，最高領導層10年兩任，任滿離職的制度已經相信鞏固。中共中央政治局內部的平等合議制度，也已經鞏固。在這個層面，一般輿論，如果對胡主席還有什麼意見，已經不是以前一貫的過度權威，而是權威稍欠。聽廣泛傳言，在這次換屆之際，中央舉行過數次數百高官參加的會議，進行了一系列的諮詢眾意性質的模擬投票。據傳，在十八大上，將會擴大差額選舉的範圍和幅度。這都是政製發展的一些重要步驟。由於這些進展，困擾所有出身共產黨的政權的過時的終身制的陰影，已經徹底消散。這是一個朝着更加成熟的共和制的重要發展。尤其這個進程是自上而下自發慢慢內生的，有着很大的機會逐步壯大起來，最後演變成一個真正可長可久的制度。

第四個方面，在外交領域，中國也取得了巨大的進展。比如現在大家都知道中國參加的二十國集團，已經取代過去只有西方列強參加的淪為預備會議的七國集團，成為國際政治的真正決策團體。而在這個團體中，當然中國還不是核心，但絕對處於舉足輕重的地位。就如同在所有歷次的全家福照片中體現的，中國的主席永遠站在東道國元首的身旁，而美國總統還有數次被放到了第二排。

有幾次，比如哥本哈根的氣候大會，中國甚至成了真正的掌控議題的主角。西方大國都只有被中國牽着鼻子行動。

從2008年雷曼兄弟公司倒台開始的金融危機，再加上近兩年爆發的歐洲主權債務危機，極大地削弱了西方的政治和經濟的實力，乃至其意識形態的正當性。相形之下，中國當然主動太多。但是中國也沒有冒進，而是小心翼翼地與西方周旋，分寸拿捏得相當地好，即不會讓西方倒下，也不為其兩肋插刀。在首先顧及自身利益的前提下，為整個世界克服危機，作出了極為重大的貢獻，也贏得了應有的巨大聲譽。

二、缺陷

關於“黃金十年”的總體評價，筆者這裡要補充的第二句話自然是：很遺憾還有若乾重大缺陷了。

這十年的第一大缺陷就是未能足夠地縮小社會差別，包括城鄉差別和貧富差別。如上面引述的數據，城市的發展始終比農村快，因此，城鄉差別更形懸殊。當然好在這兩種差別的擴大都是在前進的速度不同的情形下體會出來的主觀差別。絕對的貧困化，在這10年中，如同在過去的30年，應當是相當個別的例外。

與國家財政收入每年20-30%的增長相比，中央和各級政府在社會保障方面作出的努力還是顯得相當的不夠。數年前筆者就聽說一個故事，說的是溫家寶和衛生部長一起訪問一個因病致貧的家庭。溫家寶問衛生部長：“還要多久國家才能把大病全部包起來？”衛生部長說：“只要國家給出的衛生預算在總預算中的比重每年再加一個百分點，三年以後就可以做到。” 溫家寶當時表示：“在我的任內，一定把這三個百分點加上去。”現在溫家寶馬上就要任滿，這個大病國家全包的政策則還沒有下來。看到那些重病之人，停床於醫院走廊，然後到處募捐的報道，再對比發達西方真的早已做到的重病全包的事實，筆者實在還是不能不感到十分遺憾。

據聯合國公布的數據，中國的公共衛生開支和公共教育開支占國家預算的百分比，仍屬世界水平最低之列，甚至低於許多不發達的非洲國家。這實在是中國的巨大恥辱。

許多年以前，就有一個說法是“提起筷子吃肉，放下筷子罵娘。”結合今天的實際，似乎得說：“出門踏上私車，下車依然罵娘。”這樣看來，貧富不均，已經在相當程度上是一個再分配問題，而不再是出產問題。人均和政府收入既然增長得像發狂，當然就可以在公平分配方面再加一把力了。

大家也已經認識到，把教育、醫療和住房全部推給市場是重大的失誤，政府也在回頭的方向作出了相當的努力。但這個新的方向還未走出相當的距離，也未有足夠的成效。

這10年施政的第二大缺陷應當是在廉政方面。雖然這些年來，中國處理了大批引起轟動的大案要案，尤其是現在還沒有處理完的薄熙來案。應當表達了中央絕不姑息任何腐敗的決心。但那個官員公布財產的陽光法案，在人大討論了多少年也通不過，實在也是反應了這個人大代表的構成出生官員的太多的病根。薄熙來從大連到遼寧到商務部到重慶，一路邊腐邊升，直至夫人殺人。所暴露的腐敗深層根基，實在必須深思慎改。

還有好些問題，現在似乎無解。比如人稱，各級高官會議都是“美國兒童家長會”的問題。說的是，大批有勢力的人士都把子女或孫子女送到美國就學、定居甚至入籍。自己留在中國做“裸官”。許多人把這種現象分析為他們對中國的前程信心不足乃至沒有，說中國就是一艘快沉的船，所以未雨綢繆，先逃為佳。筆者倒並不這樣看。覺得主要原因還是即使中國發展得飛快，各方面現在達到的發展水平與發達國家今天擁有的水平還是有相當大的差距。水往低處流。那裡的水位還是比中國低許多，於是有門道的水就先流過去了。一般人的確看不了那麼長遠。他們還是看着眼下的利益。“一事當前，先替自己打算”還是人之通病呀！

這10年施政的第三大缺陷筆者看是，對國家的長遠發展，缺乏深思熟慮。太過的“摸着石頭過河”，得過且過。在國家的硬實力如此迅速地增強的局面下，沒有對軟實力方面的發展付出足夠的心力。在意識形態的更新、在政治體制的改良方面，都處於嚴重停滯的狀態。以至於一方面手握如此強大的硬實力發展寶刀，卻經常身處（似乎的）道德或道義的低地，做被動防禦狀。比如幾度面對諾貝爾獎（包括這次莫言獲獎）的尷尬。為什麼中國或中國人不能給別人頒發類似的獎項呢？

最後，關於整體風格，廣泛的評論是這十年施政穩健有餘而創新不足。領袖沉穩有餘而魅力（charisma）不足。這個魅力真的有點象個神物，可遇而不可求，又很難操控。沒有呢，大家覺得沉悶。有了呢？大家又不放心他會朝正確或是不正確的方向行動。而哪個方向正確，肯定又有很多不同的判斷。新領袖有沒有魅力，兩三年就可以看清端倪。再過兩三年，應當就可以看清楚他選擇的路向會不會成功了。筆者有一個基本的判斷是，退一萬步新領袖魅力依然不足，中國也一樣會相當迅速地往前發展。只不過只能更好而不能最好而已。那個大船的正確航向已經確定，再有一些什麼大點的亂子發生，也不會翻船的。

今後十年，是中國和平崛起的決勝十年。在習近平李克強的領導下，中國還有很多關山有待翻越。這所有關山中，論到有把握，位列第一的就是GDP或人均收入，再翻一番。GDP總量追齊美國，或相差不遠。人均達到1-1.2萬$之間。這並不需要過去10年那樣的超速增長。每年增個7%再加上一點貨幣升值就夠了。位列第二的應是社會保障體系全面覆蓋。但千萬不要重蹈歐陸過度福利的覆轍。位列第三的是人民幣的國際地位走到至少與美元歐元三足鼎立的地步。至於整體綜合國力要想雄踞世界第一，恐怕再快也還得在習李這一任之後了。

三、中國的軟實力

有一個很著名的段子說：“毛澤東讓中國人免於挨打。鄧小平讓中國人免於挨餓。而現在中國領袖的任務則是讓中國人免於挨罵。”

說來也真有些意外，這免於挨罵的任務，現在看來似乎比免於挨打和挨餓都難於完成得多。而且這個挨罵還不僅僅是挨外國人的罵，同時還挨中國人自己的罵。

著名學者，鄧小平的前翻譯，瑞士日內瓦大學亞洲研究中心高級研究員張維為先生和我們很熟悉的居住巴黎的中國春秋研究院的研究員宋魯鄭先生等一派的意見似乎是，這裡主要是一個“ 中國的故事還沒有講好”的問題。其實故事本身已經足夠好或者差不多足夠好。功夫主要就要下在怎樣把它講得讓世界和國人信服而已。

對他們的這個基本意見，本人還是不能苟同的。簡單地說，筆者的看法是：34年來的成功，說明中國自己走的這一條路，的確有很多道理。但一路，尤其是現在遇到的許多困難也說明，我們這一條路還沒有真正走通。尤其是在意識形態和政制理念方面，我們還沒有足夠的獨創，現行的理論有許多不能自圓其說之處，確實無法真正實施口頭上承認的許多理念（比如“人民主權”）。在意識形態和憲政體制上，我們還需要實質性的革新，才能滿足中國真正崛起所需要的理論和政制建構。這個未來的意識形態和憲政體制，應當從西方的現行意識形態、政制架構和中國的傳統中吸取足夠的營養，再加上足夠的創新去建立。

中國的崛起，現在已經走過半途。最多再要20年，就可以基本完成。在這之前，中國必須完成自己在意識形態和政治體制方面的獨立建樹。

概而言之，34年來，中國的硬實力實在是有了翻天覆地般的變化。但中國的軟實力，則實在發展得十分地遲緩。

“軟實力”的概念是由美國哈佛大學教授約瑟夫·奈於1990年提出。由於其獨到的解釋力，迅速風靡世界。根據約瑟夫·奈的說法，硬實力是一國利用其軍事力量和經濟實力強迫或收買其他國家的能力，軟實力則是“一國通過吸引和說服別國服從你的目標從而使你得到自己想要的東西的能力”。《論語》季氏篇夫子曰：“遠人不服，則修文德以來之”。“文德”即是軟實力。

西方的硬實力由於連串經濟金融危機，已經大為下降。而必須以硬實力為基礎的西方軟實力自然也是相當受損。但實事求是地說，西方那一套以“自由民主人權平等”為核心的意識形態和以“多黨普選輪替”為核心內容的政治制度依然占據着號稱普世價值的道德高地。

其實在這兩個方面，西方的理論和實踐都有着許多的破綻，我們必須清醒地把這些破綻識別出來，並小心翼翼地避免重蹈覆轍。當然中國自己的理論和實踐也有着許多的缺陷，所以才需要努力發展，“革故鼎新”。

一直要等到那一天，中國的綜合國力明確超過美國，中國的盟邦（東亞同盟10+3）的綜合勢力明確超過大西洋同盟，中國的軟實力也會超過，至少與西方的軟實力分庭抗禮。舍此，中國或東方的崛起就不可以算是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