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法學者劉學偉:馬克龍的“百日翻篇”承諾恐難有明顯成就
法廣:首先請您評判一下法國總統一年來的治理方法。
劉學偉:六年以前,馬克龍才39歲,就以66%的選票,以一位小救星的身份,當選為法國總統。很快就面臨了持續經年的黃馬甲運動。小馬哥與之奮戰經年後,眼看局勢開始恢復平靜,又迎來了長達三年之久的新冠疫情。一年以前,在疫情起伏的間隙中,馬克龍以59%的選票獲得連任。他已經沒有繼任的包袱,開始大刀闊斧進行他認為必須的改革。其中最重要的當然是退休制改革。這項工作進行得非常的艱難。他幾乎是耗盡了所有的精力,才以極勉強的方式,讓這項提案變成了法律。
法廣:退休改革計劃正式成為法律文本之後,遭到70%以上的法國民眾的反對,您從中解讀到了什麼?
劉學偉:最大的感受不是馬克龍領導無方,而是法國作為一個國家的整體體質在繼續下降。似乎已經降到極為勉強地承受住了可能是最後一次的必要的手術的地步。下次若再有病,大概率就無法再施手術,而只能使用姑息療法了。
本來以風度翩翩聞名世界的法國人怎麼現在變得越來越粗魯?每次遊行,怎麼都要燒東西;到了末尾,怎麼都要打砸搶呀?這個示威遊行的風格,怎麼還不及好多發展中國家的民眾文明禮貌了?而且他們怎麼變得那麼地缺乏預見力,缺乏自知之明。比如,這12次遊行抗爭的民眾,犧牲了那麼多工資和時間,擾亂了多少社會秩序,寸步不讓,就沒有想到到頭來可能會一無所獲嗎?本人不才,怎麼早就預見到非常可能是這個結局呢?如果僅是為了表達態度,就沒有更好的辦法了嗎?
這一屆一屆法國人民乃至各界精英的整體素質,真的就是在下降。當然這也很難都怪他們。因為形勢比人強。整體生活水平日益下降,你想讓他們越來越文明理性,也是太難為。
法廣:法國總統馬克龍在失去議會絕對多數後,面臨諸多挑戰。您認為,議會中沒有明確多數的政治局面是否屬正常現象?法國為什麼會出現這種局面?
劉學偉:近些年一路下來,法國的政治中間勢力越來越弱。中左的大黨社會黨讓奧朗德給搞沒了。上次大選,其候選人伊達爾戈得票僅恥辱的1.75%!一直以來的中右大黨共和黨的候選人佩克雷斯得票也僅4.78%。只有這個暴起的當時僅6歲的前進黨,在獨力撐起中間派的門面。馬克龍和前進黨已經是法國政治窮則變的產物,如果還是變不通,前景真是堪虞呀!
我不想去研討更多的細節,因為這些遠遠沒有其實並不難看清楚的大趨勢重要啊!
政權在中左和中右之間循環,才是西式民主的正軌。一旦這種輪替不再可行。那就要出大問題。退休改革的爭拗只是一個症狀。整個中產階級的多數在萎縮,橄欖型社會在潰散,才是根本問題。
北歐五國加上瑞士,這六個國家,是西方最後的淨土,中產階級和代表他們的中間政黨,依然擁有穩定的多數。極端勢力,即使有起潮,也還規模有限。西方的其它大國,極端,主要是極右的勢力,都在擴張,在一些局部,比如奧地利,一度取得主導權。但在歐洲大國里,極端勢力,所幸還從未取得政權。意大利五星運動的暴起也僅是曇花一現。
如果有一個極端勢力,無論是極左還是極右,在西方一等大國,取得明確多數,那西方的民主政治,可能就要大難臨頭。1917年的俄國,1930年代的德國,就是先例。這些故事,還不像古希臘城邦和羅馬共和國的解體那麼久遠,西方人應當還不至於忘記。
一個經濟必須永遠增長的時代,至少是在西方,正在走向終結。對此應該如何應付,西方人,地球人,都還沒有想好。人工智能已經取代了很多的人工,而且顯然將繼續取代更多的人工,尤其是腦力人工。一旦這種局面真正展開,溫文爾雅的腦力勞動者占多數的西方橄欖型社會如何還能繼續?科技革命好像是第一次以知識階層為革命的對象了呀!當然,這中間可能還有好些變數,現在還看不清。
法廣:面對目前的危機局勢,馬克龍許下“百日翻篇”的承諾。他這一願望能否得以實現?您如何預測法國未來4年的前景?
劉學偉:馬克龍的這個許諾,恐怕難有明顯成就,尤其是100天遠遠不夠。社會的氣氛實在不好。工會方面,好像並沒有從這次失敗的抗爭中吸取教訓,還是一如既往地寸步不讓。那馬克龍的政府,就還是只能和之前類似,靠着議會中的相對多數和共和黨的善意姑息,做一些有限的改革。
其實現在法國、歐洲局勢演變的最關鍵的因素不在國內,而在俄烏戰爭。一年以來的特別困難局面,尤其是二十年沒有的急劇的通貨膨脹,意外的變量當然是這場戰爭。否則,既然疫情已經基本結束,無論如何,局面也應當有更大的改善。
日前,習近平與澤連斯基通了電話,和談的氣氛,總算有所增加。但現在顯然還不是恰當的時機。大概率要等澤連斯基準備了一個冬天的反攻實施、完成以後,這個時機才會成熟。期待烏方能收回儘可能多的一些失地,然後在此基礎上開始談判。這可能就是結束這場戰爭的現實主義最佳解了。
本人善意地希望,這個和談能在今年之內開始,在明年之內達成某種協議。如此,戰爭就能停下來,歐洲,包括法國就能得到喘息的機會。
馬克龍的總統任期還有四年。如果今年或明年能停戰,他還有兩到三年時間在沒有戰爭壓力的情況下改善法國的狀況。可能還來得及有一些作為。他能留下什麼樣的政治遺產,現在談還為時過早。我有一個好像不切實際的幻想,就是法國的中產階級,中間政治勢力,還能推出一個有號召力的人物,取得總統職位,並在議會中擁有至少與現在相當的相對多數席位。那麼,類似今天這樣的,許多人認為差到無法容忍,今後回頭,可能還是最好的局面,就可以還能延續五年。如果換成極右或極左的領袖取得總統大位,並在議會中擁有至少相對多數,那法國,乃至整個歐盟,恐怕就要開始賭國運和盟運了。但願這僅是我錯誤的思維定勢,我怎麼預感,他們若當權,法國的局面能比今天更好的概率,還是太低呀!
法廣:關於更宏觀的西方敘事,您還有什麼具體想法?
劉學偉:有一些。西方實在是一個偉大的文明,現在其實還依然處在整個正態曲線發展周期的最高位,下行剛開始不久,速度還慢,完全還有機會繼續維持相當一段時間。為此,其實還是有一些事情可做。限於時間,下面只講其實也是萬難做到的兩點。
關於意識形態,本人有一些想法。自1789年大革命以來,法國人為全世界立起一個標杆,叫做天賦人權。其實,本來還有一個人義(人的義務)相伴隨的。自那以後,法國頒布過多份人權宣言。其中1795年那份叫做《人和公民的權利和義務宣言Déclaration des droits et des devoirs de l'homme et du citoyen》(22 août 1795 。https://www.lexilogos.com/declaration/droits_homme_1795.htm),在22條權利之後,還臚列了9條義務。只可惜後世的人包括聯合國並沒有採納這個更均衡公正的提法。用腦子想一想,如果沒有人的義務(比如勞動、納稅)做前提,那些但凡與錢有關係的人權(比如義務教育、公費醫療、養老保險……)哪一樣可能實現?可是,為什麼這個人權的喊聲震天響,人義說起來大家都會覺得不知所云呀?於是大家都看見了,街上的每一次遊行,爭取的都是人權,都是福利。上街的人什麼時候爭取過人義,爭取過貢獻呀?那麼這些最基礎的概念的建立,是不是就有漏洞呀?好逸惡勞,難道不是應當努力加以限制的,人之天性缺陷之一部分嗎?這些漏洞有可能被彌補嗎?
關於政治體制,其實我還有更多的想法,但現在還是說不出口。西式民主,數百年來,只有一個發展方向,就是逐步擴大選舉權,直至普選。就像一輛汽車,只有進檔,沒有退檔。這個過程與西方社會越來越富裕,也越來越均福,和中產階級的成長平行發展。現在這個向富和均富的大趨勢開始逆轉,西方人真的還完全沒有想過,如果橄欖型社會不再,他們的體制可不可以有所退行?他們真的還在以為,僅靠想象中的天賦人權,他們的體制就是可以放之四海而皆準,施諸萬代而皆靈的。何況,這個西方人在十億人的規模上,維持了數十年的橄欖型社會,其實是以廣大的數十億第三世界人民做他們的金字塔形底座才得以實現的。它大概率是既不可能普及,也不可能長期維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