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过年了,喜喜庆庆的节日,应该是欢欢喜喜的,可心中揣着的一份想念,一份悲痛是那样的顽固,抹也抹不去,一点也没有被节日的气氛冲淡,反而显得更沉重。去年的这个时候,更准确的说,是腊月二十七,离大年三十还有三天,是我公公(其实,当着面或背地里,我们都称他老爷子)坐在自家的窗台前的躺椅上,透过窗户看外面的街道,看街道上为过年而忙碌奔波的人们的最后一个日子。那天下午,外面是银色一片,街道,房屋盖着一层厚厚软软的雪绒被,天空中仍飘着几十年不遇的连续半个月不停的雪花,也许是白色反射光线过于刺眼,老爷子没看多久,说累了,家里人小心地把他放好在床上,看着他安安详详的睡着了。这一觉,就成了永远,再没有醒来。我们当时不在身边,这些也只是从电话里听家里人说的。
我们没能守候在老爷子的身边,在他最后的日子里,这是我们漂泊太远的遗憾,让我们感到内疚,可又无可耐何。最近几年,每到冬天,老爷子的身体是会比夏天的时候虚弱些,天气冷,不能外出活动。去年,家里人照样很乐观,说把寒冷的冬天挺过去,待春暖花开,天气好转,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往年都是这样。大家都说,老爷子会等到夏天我们全家回国探亲的。也许是善良的家人不想让千里之外的我们担心而隐瞒实情,或许是谁也不情愿作出任何最坏的预测,老爷子没有像往年一样熬过这一冬,没有等到我们回去。
第一次见到老爷子是在我和先生从北京到芜湖结婚的时候。第一次见公公婆婆,心里难免会紧张,可那也只是见之前自己吓唬自己的。见着了,出现在面前的是两位慈慈祥祥的老人,紧张和担心被两张乐呵呵的笑脸驱赶得无影无踪。我们结婚的时候公公已是七十多岁的老人,先生是家里的老小,哥哥姐姐都比他大很多。在随后的这么多年相处不多的日子里,公公婆婆对我的宠爱比对先生有过之而不,经常引起先生心里酸溜溜的“嫉妒”?/SPAN>
公公话语不多。可不多的话语,有时是字字如金,就像他对先生在我们结婚时的训导:“今后要好好地疼你的媳妇!”。这就好比一个无形的紧箍咒牢牢的套在了先生的头上,从那以后,每当偶尔的冷战或热战时,我就念念这紧箍咒,屡试不爽。先生会无奈的说:看在老爷子的份上,不跟你计较。
公公是地地道道的回民,婆婆也是,家里的饮食严格按照回民的清规戒律来的。可他们对子女饮食习惯的选择采取的是宽容,不予干涉的态度,这一点让我敬佩有加,不是所有的回民父母都能做到这一点。我就有一个师姐,父母双双是天津大学的教授,除了要求我师姐不能触碰任何违反清真的食物外,连找的对象也必须是回民或改随回民习惯者,当时很是令我不解。我当时就想,我公公和婆婆虽没有多少文化,可他们知道没有理由把自己的信仰强加于儿女的道理啊。虽说公公婆婆对我们没有要求,可我们对两个老人的信仰和饮食习惯是充分的尊重。在我们结婚的的第二年,也就是1993年,我们邀请两个老人来北京来小住,趁他们身体健朗的时候,且正值北京的金秋十月,秋高气爽,是游玩北京城名胜古迹的好季节。开始作准备工作,首当其冲的是清洗所有的厨房用具,洗了不只三遍,且提前一星期猪肉不得进家门,等他们到了,先生厚着脸皮问:没闻出什么异味吧?公公和婆婆是呵呵一乐,算是过关。公公婆婆在北京住了一个月,也是他们出门最远的一次旅游,游遍了几乎所有名胜古迹,年近八十的公公一步一个脚印的登上了长城,连身强体壮的我们都自叹不如。那次,两个老人带回去无数让他们百看不厌的照片,和许多让他们念念不忘在北京的所见所闻。
公公偏爱家里所有的女娃儿,包括我。那是在和公公婆婆近距离生活将近一年得出的感受。1995年夏天,先生要飞往美国求学,扔下我一个大人和肚子里还装着个不久就要出生的小人。思量再三,选择去公公婆婆家待产,一是先生认为放在他家里,他心里踏实些;二是我自己也觉得公公和婆婆照顾我要比我父母细心,我从小就比较惧怕我父亲,即使在我长大成人之后,就因父亲的火暴脾气。公公和婆婆有三个儿子,一个闺女,所以女娃儿珍贵。且三个儿子没有一个留守身边,上了大学后都飞向了大江南北,只有唯一的贴心小棉袄天天围绕左右伺候。到了孙字辈,女娃儿仍是稀缺,先生的哥哥姐姐家生的都是秃小子。每年过年的时候,所有人都从四面八方拢来了,几个秃头孙子聚在一起,爬上窜下,舞枪弄棍,又让公公想孙女啦。公公说:要是肚子里的是个孙女就好了。 那年的十月份,还真让公公如了愿。
我住在芜湖的那段日子,是一段令我终身难忘的好时光,尽管没有先生陪伴左右,没有先生跟我一起感受初为父母的喜悦,可是公公和婆婆,姐姐和姐夫的无尽的疼爱和照顾让我很知足,有家的感觉。那时候,公公天天亲自到菜市场挑选蔬菜,水果,想方设法变着花样,让我能品尝到不同的饭菜,可有一样不变:鲜活的鲫鱼汤。鲫鱼鲜美,挑除细如毛发的刺,可是工夫活。为了让我能慢慢的吃,都是大家一起先吃好饭,最后让我一个人坐那儿,享受着特殊的待遇。从美国打来长途的先生抗议到:“我从来都没有过这样的待遇!”。公公对他唯一的孙女的疼爱,让那几个秃头孙子“嫉妒”加抱怨:“我们小的时候,爷爷都不抱我们,可现在天天都把琦琦(女儿的小名)抱着!”,“什么好吃的都留给琦琦!”。在我一人只身飞来美国后,女儿留在了芜湖,留给了公公一个可以天天围着转的小中心。三年后,我们把女儿接走的时候,那是怎样的不舍?我都不敢想。(先生一个人回去接的。)
最后一次见公公,是在2005 年的夏天,我们全家从美国回国探亲。公公仍每天享受着简简单单的有规律的生活。离不开早上那一大杯浓浓的热茶;中午在朝阳面的走廊上小憩,晒会儿太阳;下午听一会儿京剧或黄梅戏,然后是傍晚前的一杯小酒,外加一盘干果,或一蝶小菜,有滋有味的品着;悠闲自得,与世无争,活脱脱一个老神仙!我们感到很欣慰,老爷子的身体仍然硬朗,且有好的胃口。可谁能想到,那年在大楼前的合影,老爷子精痩,精神抖擞的面貌就成了我们永远的记忆。
公公是个有福之人。他走的时候,平平静静,安安详详,没有遭受任何病痛的折磨,那是他的福气,也是我们的福气;公公走的应该没有遗憾,没有牵挂,九十五岁的高龄,儿孙满堂,且家家和睦,个个独立;公公更有福的是,最后送他走的是一个被银色包裹的干干净净,清清爽爽的雪白世界,正如公公他人,是简简单单的,但简单中透着大气。
去年的这个时候,我请了一天的假,在家里默默的,静静的为公公送最后一程,回想着公公对我的点点滴滴的疼爱,一脸一脸的泪水,淌了一天。今年也是这个时候,静下心,写了这篇小文,是我想对公公说的话,相信在天堂的公公是能听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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