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es Misérables
我喜欢草根文化,觉得这种文化模式跟我比较近,因为我自己就是一根草。
我本人没有经歷过六四。实在讲,从别人的镜头下去还原当时的情景,从而备受感动是件不那么容易的事。因为很多信息都不是很准确。 加上几位民运领袖(比如唔尔开西,柴玲)之后的所做所为,也让人不敢恭维--- 当然,我不是否认他们当时的热情或“贡献”,而是有感于做“一世英雄”难也。
但是,作为一个从事文艺创作的人来说,完全忽略这一重大的歷史事件,也是不太可能的。于是,我也会找一些我有兴趣的文章来读一读。大概是职业病的缘故,我通常都比较关心一个事件中的人物 --- 因为人物才是故事的核心。于是这个《六四前后几同事》吸引了我的眼球。 这部纪实性文学(本人觉得类似于小说)写的是:作者“本人”所在的大学的同事(包括老师和领导)在六四前前后后的表现。 他用了五个章节:
一.开会
二.游行
三.变脸
四.闲聊
五.今日
本来,这是一部比较严肃的作品。事实上,作者(脑勤)的确也用了不少classic的词句。但是,文风从总体上来说,却比较诙谐 --- 坦白的说,我个人比较喜欢这一类。
比如说:“中文系任老夫子摇头 晃脑,从盘古开天地说起,大谈民主重要性和必要性,滔滔不绝谈了十几分钟,到会人你望我,我望你,谁也不清楚他到底要说明什么问题。”
——— 这里无不将一个研究中文的老夫子的形象描述得栩栩如生!
还有这一段:“陶主任头戴太阳帽,鼻梁上架在一副大墨镜,身穿一套府绸衬衫,脚蹬一双皮凉鞋,手举着小旗,上面写着:“打倒官倒,铲除腐败。”…他口号没有少喊,眼睛更是不停朝大街两旁看热闹人群扫去扫来,扫到漂亮女士,总要多停几秒。人多时,口号也特别起劲。”
-------- 这里,将一个机会主义分子的神态表露无疑!
我认为,该文最大的长处就是将人物刻画得很生动。每个角色都有恰到好处的定位。
还有,故事的结局:“粱书记年仅二十九,原籍农村,家境贫寒,父亲去世早,与母亲相依为命。。。也是历史巧遇,当年孙书记戴右派帽子时,青春正逢二十九。”
注:梁(团委)书记,最后成爲了“六四”的牺牲品。
--- 我不知道,这个“二十九岁“,真是巧合呢,还是作者爲了烘托故事的需要而“fictional”的? 但是, it doesn’t really matter to me…因为我已经读出了其中的奥妙。。。
注:这最后一句话是后来增补的。原以为这“it doesn’t really matter to me… ”就能概括了。不想,太笼统,这才觉得有必要加最后这句,因为很多读者都比较喜欢看直观的表达方式。 其实,对于我来说,好的文艺作品,是留给读者一个无限的想像空间,让他们自己从中去体验。这也许是我欣赏脑勤这篇文章的地方。无论这个“二十九”是否真实,我却已经感受到它的震撼力。
六四前后几同事 文/ 脑勤
一.开会
二十四年前,风波席卷中国,我在远离北京一个不入流大学教书。
学校位于中型城市。每次首都学生运动之起伏,要在 本地引起波涛。五月十七日,中央电视台播出北京超过百万人,其中包括大专院校以及国务院部、委、局、人民日报、新华社等单位为支持绝食学生爱国行动,上街 游行消息后,我校学生蠢蠢欲动。校党委连夜召集所有中层干部,讨论是否应和学生一道上街游行。
党委孙书记,一九五七年是个数学老师,貌似 潘安、胸怀磊落,在组织启发下,向党交心提意见。希望校领导加强业务学习,否则长期当外行,不利于工作。领导心中不悦,面乃呈嘉许之色,果然没多久,送他 一顶右派分子帽子,戴了十几年。新婚娇妻,弃他而去。孙到外地劳改,饱尝炎凉,历尽磨难。但他待人谦逊和气,谈吐不俗、虽处苦寒之地、困寂之境,亦得一劳 改女右派医师芳心。两人同病相怜、甘苦共尝、后终成眷属。孙和医师有一儿子,对后妻带来三个孩子,视为己出。一家人和睦相处,传为佳话。
胡耀邦一九七七年底任中央组织部长后,大批平反冤假错案,孙书记亦受益于此。从一摘帽右派教员,突击入党,当了几年教委副主任,一九八六年被任命为大学党委 书记。过去斯文扫地、突然登天,他对党感激零涕之情,可想而知。大学老师虽知书识礼,但不乏阿谀奉承、趋炎附势之徒,孙书记身陷官场几年,难免气满志骄, 得意忘形。八九年四月,胡耀邦逝世,学生在天安门闹事,把他从梦中惊醒。回想反右和文革,凄风苦雨、无所归依。而今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出人有车代步、子 女夫人工作就业、均得余荫,更重要校园内,自己一言九鼎,此等风光难道不能长久?此时孙书记完全忘记了,造成自己悲惨人生的,是那个反对民主的毛泽东;给 自己平反昭雪的,恰是现在学生悼念的胡耀邦。他大脑由屁股支配,恩怨不分,只虑个人得失,什么圣贤之言、共产主义理想,早抛在九霄云外。他是个好数学老 师,精于逻辑推理,动态博弈,又是老政治运动员,有反右文革前车之鉴,但对社会动荡,运动折腾结局如何,束手无策,没有先见之明。听说明天学生要上街游 行,原准备连夜召开党委会,决定是否应该阻止。仔细推敲,任何决定都是党委书记责任。对了,自己不会升官。错了,反右和文革厄运会重来。吃晚饭时,长嘘短 叹。夫人得知,告诉他何不召开中层干部会议,人多智慧多,让每个人表态,即使出问题,责任也小一些。他一拍大腿,“还是夫人有主见”。
晚上十点半,所有处室干部到齐。孙书记讲明会议目的,要求每人表态。几个平日发言积极分子,此时目不斜视,金口不开。孙书记便逐一点名,中文系任老夫子摇头 晃脑,从盘古开天地说起,大谈民主重要性和必要性,滔滔不绝谈了十几分钟,到会人你望我,我望你,谁也不清楚他到底要说明什么问题。孙书记见大家开始交头 接耳,望望墙上的钟,便问任老夫子;“你是同意明天学生游行,还是不同意。”“ 我本人同意‘教授教授,越教越瘦’、‘报禁不除,官倒难除’的观点。但具体问题要具体分析,学生爱国热情要积极引导。如引导不妥,会引火烧身。我个人意见 嘛?……,是坚持党的民主集中制原则,少数服从多数。多数人要去,我一定身先士卒,站在队伍最前面。如果大家不同意,我一定做好本系学生工作。”从市团委 调来的校团委粱书记和另一青年干部听任老夫子慢条斯理说了二十分钟,最后一句表态不痛不痒,忍俊不禁、哈哈一声笑了起来。孙书记气得半边脸都红了。
长期以来,一直主动和领导打成一片的土木系主任陶副教授见孙书记气成这样,恻隐之心,油然而生。
陶副教授和太太属引进人才。他六八届,太太七0届大学毕业。由于文革影响,肚中墨水无多。书教得不好,每次教学评估,学生意见不少。但夫妻两人,嘴上功夫超 群,法螺功尤为上乘,加之烹调技术独具一格,来校不久,其家便为校级领导聚餐室,麻将厅,家里三天一小宴,五天一大宴,来客全是领导,很晚都不离去,楼上 楼下老师意见纷纷,均敢怒不敢言。每年评先进,夫妇俩榜上必有名,连工会活动积极分子,模范家庭也不落空。太太年近五十岁,有次竟被评为计划生育积极分 子。她丝毫不觉别扭,笑容满面和年青姑娘同台领奖。孙书记为人谨慎,不爱热闹,很少上陶副教授家。但他亦非圣人,天长日久,也渐渐喜爱陶副教授夫妇润物无 声的马屁功。此时他见陶副教授站起来发言,脸上终露一丝笑容。
“我支持学生上街游行。” 陶副教授瞟一眼孙书记,见孙书记脸上一丝笑容还没有完全退去,接着说:“作为党培养多年的人民教师,看到学生们为了祖国民主而绝食,十分痛心。我们也应该 和北大教工一样,与学生同在。明天,我和学生一起上街,向社会表明,要求民主和支持北京绝食学生的决心。” 陶副教授越讲越激昂,口水也溅到前排座位上。再望一眼孙书记,见他眉宇越锁越紧,话锋马上一转,“当然,明天上街其主要目的,还是保护学生,引导学生,不 让他们乱来。我建议学校领导不要跟我们一起上街游行。这里不是北京,我校也不是北大,各校有各自特殊性,校领导有比此更重要的工作要考虑。请领导放心,有 了我们这些系部负责人带队,学生会理智地表达打倒贪官污吏,追求民主自由的决心。”
接下来,陆陆续续有人表明自己态度,但过午夜十二点, 还没有形成统一意见。学生处邱主任,外号,邱大炮,站起来说:“这么一个简单问题,讨论来、讨论去。照这样下去,就是明天早晨,也不会有何结果。事情明摆 着,北京那么多学校领导、机关干部、专家教授、老知识分子、甚至新华社记者都上街支持学生。难道北大,清华级别不比我们学校高?部委机关领导官职不比我们 校领导大?他们敢游行,我们有什么畏惧?现在问题是要讨论怎样搞好游行,而不是要不要游行。我意见是否妥当,请领导考虑。” 邱大炮说完,谁也不望,一屁股坐了下来。此时,各位如梦方醒,纷纷附和邱大炮的意见。
孙书记见时机成熟,最后做了总结:“既然大家众口一 词,我也少数服从多数。明天学生上街游行,我们定要好好保护学生,引导学生。学校由团委粱书记领队,学生处邱主任组织。各系以书记挂帅,主任协助,保证游 行圆满成功。土木系陶主任的意见很好,学校领导确实不能参加,明天校党委有更重要会议。后勤部门务必安排工人加班加点,保证学生用餐和用水,把伙食搞好 点。天气热,学生回来后,保证有热水洗澡。不要让学生对学校有任何意见。”
二.游行
第二天,旭日东升,早七点, 广播里传出团委粱书记乡音浓郁的普通话:“老师们,同学们:为了表达我们对北京学生拥护改革、反对腐败、惩办官倒、要求民主爱国运动的支持,校团委决定组 织全校师生上街游行。为了保证游行顺利进行,有以下几点注意事项和纪律要求,请大家遵守:……,统一行动,统一指挥,……,每班由专人喊口号,……。”
早饭后,老师、同学举着旗帜,横幅和标语,一齐涌向学校运动场。各个系部以专业为单位排好了队伍。出发前第一件事由系部领导检查所有横幅、旗帜上的口号。有几面小旗和头巾上口号不符合要求,被强行没收了。
第一排的教授和老先生们是游行队伍的风景线。戴着深度近视眼镜的任老夫子,记得昨晚开会承诺,举着亲笔所书“民主万岁” 白色三角旗,走在队伍最前面。任老夫子书法,校内外有名,尤以清劲挺拔,瘦硬通神的柳体为佳。平日惜墨如金,老师或学生欲求其墨宝,实非易事。今日竟随意 泼墨,游行队伍中有不少标语都出自他手。群众运动使吝啬之徒也大方一些,难怪不少人喜欢。六十年代,任老夫子正逢中年,才华横溢,深受原学校领导器重。正 值春风得意,谁知文革来了,斗走资派,学校上街游行,任老夫子成了陪斗对象。跟着校领导后面,戴着高帽子,走在队伍前面,愁眉苦脸,哪来今日之风韵。文革 中其它老先生命运比任老夫子亦好不了多少,但今日却人人精神抖擞,个个神采飞扬。难怪毛泽东当年搞三反、五反、大跃进、反右和文革,随心所欲,举重若轻, 盖因知其子民喜随波逐流、不敢有独立思维之故。
游行时,老师和学生热血如沸,边走边喊口号,人多之地,声音嘹亮,此起彼伏,赢来路边群众阵阵掌声。电视台记者闻风而来,摄影师把游行壮烈场面摄下来。镜头常对准着呼喊口号激昂者和代表性人物。
土木系陶主任头戴太阳帽,鼻梁上架在一副大墨镜,身穿一套府绸衬衫,脚蹬一双皮凉鞋,手举着小旗,上面写着:“打倒官倒,铲除腐败。”一个人,风度翩翩,走 在土木系队伍前面。他口号没有少喊,眼睛更是不停朝大街两旁看热闹人群扫去扫来,扫到漂亮女士,总要多停几秒。人多时,口号也特别起劲。到市中心时,一辆 载满外国游客的大巴,停在路边,让游行队伍先行,车上几个洋妞并成V形手指,向游行队伍频频晃动,陶主任如同喝了酒一样,情不自禁,抢过话筒,高声大叫: “打倒官倒,消除腐败”,“新闻自由,解除报禁”。声音嘹亮,赢来路边群众和外国游客一阵阵掌声。
近午,赤日炎炎,游行者挥汗如雨,队伍路过市中心,人声鼎沸,附近商店、冷饮店工作人员,摆上茶桶,提出水壶,拿出冰糕、冷饮,免费供应路过的游行队伍。一些群众也递茶送水,鼓励了师生们的斗志。
按照游行计划,队伍在市中心广场,转一圈后,就回学校。不知谁主意,许多同学竟然一屁股坐在中央花园四周水泥矮墙上不动了,原来他们要学北京学生占领广场,静坐示威。
突然变化,弄得带队领导措手不及。副校长马上召集各系部领导开碰头会商量对策,同时要办公室主任打电话向孙书记汇报情况。
会上团委粱书记、学生处邱大炮和土木系陶主任几人积极支持学生静坐要求。理由充分:只要不影响社会正常秩序,静坐的社会影响比游行更加持久,如果我们依靠学 生骨干的作用,加强管理,应该无妨。开始大多数人既不反对,也不赞成。后来支持学生静坐的人数逐渐增多,那些唯唯诺诺了大半辈子的教授学者,轻车熟路,纷 纷表态支持,仅剩下两、三个反对意见。正在此时,孙书记坐小车赶来,听了副校长简单汇报,把手一挥,说:“天气热,人员复杂,不好管理,最好尽量劝同学们 回校。愿意留下的,也只随得他们。后勤处赶快把中饭和水送过来,校团委和各系留一人照看,以免出事,周副校长,你去宣布游行结束,要同学们自行回校。”
附近工程公司的职工看到太阳当顶,马上拖来一汽车钢管和帆布和工人,在中心花园搭起了临时棚架,以避太阳。半小时后,学校食堂送来热饭热菜,留守在广场的同学们便一堆一堆围着吃饭,谈笑风生,充分享受革命的乐趣。
三.变脸
六四后,官方定性学潮为“反革命暴乱”,新闻自由没有了,游行示威不见了,文化精英的慷慨激昂、豪情逸致,顷刻烟消云散。面对血腥镇压,我校如同全国各地, 大多数人噤若寒蝉,避之不谈,唯恐惹火烧身。龌龊萎琐之徒则尽歌功颂德,谄谀奉承之能事,甚者,为虎作伥,助纣为虐。而不畏威势、风骨凛然者又成了凤毛麟 角。
六月五日早上,我去办公室,经过前栋家属大楼,见政治教研室颜主任端一杯茶,站在他住所的阳台上,凝视远处山峦。我跟他打了招呼,继续前行。他叫住我,问:“今天你听美国之音没有?”我答:“听了。”
“他妈的,”高大威猛的颜主任破口大骂:“太不象话了,竟用几十万正规军、坦克机枪对付手无寸铁的学生,无论北洋军阀,还是国民党都没有这样干过。简直是一群疯子,这么没有自信心。真他妈令人欲哭无泪,欲骂无词。……。”
颜主任边说边骂,脸红筋涨,音调愈来愈高,远处练球的几个师生,朝我们望了望,不知道他跟我在说什么。
颜主任前几年由部队院校调来,官品团级,年近五十,方脸俊目,状貌魁伟。他刚来学校时,离异不久,自己带个十五岁的儿子。学校经管系主任的老婆,任后勤处会 计,原在当地纺织厂工作。她乐于助人,对颜主任虽不了解,见他一表人才,地位优越,没有老婆十分可惜,便将纺织厂一个三十多岁,刚离过婚女会计介绍给他做 了老婆。颜主任的新婚妻子,高挑冷艳,有七分姿色,出出进进,很少跟人打招呼,他们夫妇从不在外散步,很少跟外界联系,无人知道他们感情如何。据一有广泛 小道消息来源的女士之言,颜太太曾对朋友叹息,“才出狼窝,又入虎穴”。看来两个破悴心的问题,不可简单用郎才女貌方法来解决。
颜主任虽是南方人,却说一口标准普通话,从那浑厚皮肉裹着的大音箱喷出,极富有磁性和感染力。他善于言谈,不畏权势,敢言他人之未言,把一门枯燥无味的马列课讲得 绘声绘色,受到学生欢迎。平日我和他虽接触不多,也知道他胸襟坦荡,刚正不阿,群众关系好。当然,几个校领导对他敬而远之。他喜运动,篮球场上常有他身 影,也爱唱歌,得过教师卡拉OK比赛一等奖。一曲李勇奇的《自己的队伍来到面前》,从他嘴中唱出,虽不尽善尽美,但前面唱得委婉、深沉、后面激昂强烈,效 果很好。当时我想,他喜爱此曲,必是个敢爱敢恨之人,今日听他所言,果然如此。
我们谈了几句,来了两个中文系老先生,我便离开了。
而后,中央电视台二十四小时连续播放通缉令和到处抓人的消息,全国一片恐怖。颜主任也变得沉默寡言了。我再没见过,听过他人对镇压有任何异议。
事后第三天,我进教学大楼,见大学才毕业,化工系王老师面红耳赤,和几个年青老师议论纷纷。她见我路过,马上住嘴,神情尴尬。我装着什么没有看见,什么也没 有听见,低头而过。心想,事前你为民主自由,摇旗呐喊,恨不得杀身成仁。有一老师劝她冷静些,不要在学生前说什么,她气急败坏,大骂该老师为屠夫的帮凶。 事过才两天,竟然也吓得风声鹤啼、草木皆兵。鼓励学生和他人爱国的精英,竟然如此,当然令人遗憾,但将心比心,千里外的枪炮,惊天地,泣鬼神,大家都是凡 夫俗子,能不怕吗?
6月9日邓小平讲话后,省市领导迅速变脸,从肯定学生爱国行动变成坚决制止动乱。学校也积极行动,校领导众口一词,积 非成是。似乎个个有先见之明,人人都是反动乱英雄。大会孙书记报告,理直气壮,要求各部系坚决贯彻执行,和中央保持高度一致。小会学习和讨论一个接一个, 重点清查,人人反思。谁去了北京,谁在天安门静坐,谁参加了动乱,都要查清,决不能让一人漏网。有了自己交待和互相检举揭发、坦白从宽,抗拒从严这个被党 用了几十年的锐利武器,几场会议下来,整个学校已是人心惶惶。
中文系的讨论会,对于毕生浸淫政治斗争老运动员们,乃牛刀小试。老夫子们争 先恐后,表达对党和解放军的信念和维护安定团结的决心。有人称戒严部队是“文明之师、胜利之师、仁义之师”,有人大声谴责反革命暴徒搞打、砸、抢、烧,妄 图打倒共产党、推翻社会主义制度,建立一个西方化资产阶级共和国的狼子野心。感谢反右和文革给了老先生们的教训,讨论会仅泛泛而谈,没有象过去那样,相互 亵渎、自我作践,没落文人也学会了与时俱进。
虽然领导要求一样,各个系部贯彻执行时,效果有很大差别。我们系欧阳书记,年近四十。六四 前,对争取自由和民主兴趣不大。六四后,开会传达文件,下面老师交头接耳,学生人声嘈杂,他听之任之,照本宣科,念完文件就散会。有领导如此,本系既没有 任何动乱份子,当然也没有出反动乱英雄。
土木系在陶主任领导下,反思运动轰轰烈烈。该系学生对我系学生说,你们系真是太好了。我们土木 系,每人都感到压力,特别是那些参加静坐的同学,吃饭不香,睡觉不安。谁去了北京,谁参加了静坐和游行示威,都要老实交待,否则有人揭发了,罪加一等。学 生们怎么也想不通,平日和蔼可亲的陶主任突然变得如此蛮横不可理喻,狰狞可怕。皇天不负苦心人,土木系的反动乱战果,最为辉煌。五个学生受到了留校查看处 分。两位在北京静坐并打过横幅的学生被开除学籍,注销其城市户口,遣送回农村。为此,陶主任多次得到孙书记大会表彰。
后来,学校终于把团 委梁书记打成了支持动乱黑手。反省期间,粱不服,说参加游行是执行党委决定,校系领导多人参加游行,人人举手喊口号,个个支持学生追求民主,为什么仅我是 黑手?专案组跟他说,别人参加游行是保护学生,而你乃组织和煽动。若不是你支持,游行后学生们怎能不回学校,要在广场静坐?是谁指派你去工程公司,要求他 们在广场为静坐学生搭棚架,难道也要怪土木系陶主任和学生处邱主任?学生静坐期间,孙书记多次要你劝学生回校,你不听,反而找出很多理由搪塞。为什么就你 一人,从早到晚,天天守在静坐现场,多次带领学生唱歌,喊口号,严重影响了交通和社会正常秩序,你不是黑手,谁是?
粱书记年仅二十九,原籍农村,家境贫寒,父亲去世早,与母亲相依为命。十年寒窗,终于考取了师院中文专业。毕业后,不喜文学爱政治。教书两年,有贵人相助,到市团委谋个主任职 位。一年前,升迁到大学团委书记,眼见功名利禄,指日可待,谁知“东风不与周郎便”,前几天,市委把他的恩人和靠山定为动乱份子的后台,全城通缉。对于寡 廉鲜耻、揣奸把猾当权者而言,把粱打成动乱黑手是顺理成章之事。也是历史巧遇,当年孙书记戴右派帽子时,青春正逢二十九。
邓小平和李鹏在 北京为六四被杀和有功军人頒授《共和国卫士》称号后,各地纷纷效仿,对反动乱佼佼者论功行赏。我们学校也不甘落后。挑了十位反动乱英雄,十张放大的彩色相 片贴在大道旁玻璃橱窗内。土木系陶主任着灰西装带红领带,一丝狡黠奸诈笑容,挤在古铜色皮包着马脸上的标准相贴在中央,令人注目,接下来就是皮肉松弛、似 笑非笑的邱主任。
四.闲聊
同系马老师和太太,与我同为七八级,小我几岁。马老师好学、为人厚道,太太爱运动、喜 幽默,我们常在一起闲聊。有天我在他家下棋,谈及动乱黑手和制止动乱英雄,马老师深有感慨,说:“土木系陶主任过去积极支持学生游行和静坐,人人亲眼所 见。现在摇身一变,成为制止动乱英雄,虽然滑稽,但容易理解,这是他吹牛拍马高深功夫所致。但从来不拍领导马屁,大大咧咧的邱主任,不但平安无事,也成了 制止动乱英雄,就叫人费解了。”
我扶一下眼镜,呷一口茶,对他说;“你棋虽臭,却兢兢业业,坚持输棋,数年如一日,更难得不耻上问,撩得 老夫常常雅量高涨、心怀大畅。今天趁着兴头,就告诉你一点秘密。三十多年前,家父教师范,高足中便有老邱和现任省教委主任。老邱和省教委主任同班又同宿 舍,个人关系好。若不是几年前他有一小事欠检点,现在岂止小小处级领导。当年,孙书记这匹千里马,若无教委主任这个伯乐提携,今日哪能跋扈飞扬,目中无 人。身在官场,弄清人脉关系是基本功。孙书记天资聪颖,混了这么多年,该对谁亲、谁疏,应抱谁的大腿,难道不一清二楚?他党性再强、觉悟再高、也不敢跟邱 主任过不去啊”
好胜心强的马老师听得入神,竟然不顾棋之输赢,继续问道:“是什么小事,弄得邱主任升不上去?”
“我从 来就不喜欢别人打破沙锅问到底。今天你老婆花生炒得好,茶也泡得香,不说出点八卦,实在不好意思出门。你看,老邱此人,现在五十多岁,依然风流倜傥、器宇 轩昂。他年青时诗琴书画,无所不通。在校可是众女生心中的白马王子。虽说家庭出生贫寒,竟娶得一如花似玉的大干部家千金做老婆。两人鸾凤和鸣,如胶似漆。 众人都夸是天生一对。改革开放后,文凭吃香,邱主任弃教从宦,当了人事处长。权力是一副春药,古往今来,吞下此药,还能把定人性者,为数实在不多。”
马老师太太原在隔壁看书,听我们谈得热闹,也过来凑兴。我见女士在旁,便不好意思继续下去。
“后来呢?”马老师心痒难挠,急切问道。我瞟了瞟他太太,马见了,对我说:“没关系,她不是外人,快说,快说。”
“你想,他当人事处长时,国家正百废待举。为平反冤假错案,解决骨干教师家属农转非问题,他跑了不少路,费了不少口舌。解决了问题的老师和家属,人人心怀感 激,感谢党是虚,感谢办事人才是实。书教得好,为人愚腐的黄老师夫妇亦属其列。黄妻爱面子,见其它家属,过年过节,大包小包往邱主任家送,也不愿落后。然 萧然四壁,无以成敬。但感恩心切,左思右想,唯有挖掘原始资源,请邱主任到家中,在床上表示谢意。谁知墙外有眼,给邱主任的仇家抓个正者。一个儒雅潇洒的 知识分子,家有饱读诗书、风情万种的妻子。竟笑纳这面黄肌瘦、智行浅薄的村姑,饥不择食、令人费解。”
马老师感叹道:“真看不出,邱主任平日衣冠楚楚,竟会这样。”
“这有何稀奇。如今这世道,不管是谁,当个芝麻大的官,都知道为自己谋利益。别看你老弟学富五车,道貌岸然,将来当了官,既爱财又好色,说不定比他更为厉害。”我趁机调侃他。
马太太听之不忍,接道:“这就说得不对了。我家马老师怎会跟邱主任一样。爱财是绝对不可能。他从小就听老师的话,上学路上捡到钱,马上交给警察。现在捡到钱,回来就交给我。至于谈到好色嘛,……”
“肯定是有过之而无不及!”我脱口帮她说了出来。
“哈、哈、哈哈,……”三人一齐大笑起来。
五.今日
时光如水,往事如烟。当年我虽没有卷入风波,但所见所闻,恍如昨日。而今,当事人逐老矣,且多数丧失记忆。历史将如何记载,实难预测。因此,我也为当年小人物的千姿百态作墨一笔,献给当年那些真正为理想而奋斗、甚至献身的勇士和愤郁凄凉的白发老母们。顺着码字余兴,列出所知文中几同事之近况,供大家一阅。
孙书记:光荣退休多年。他在位多年,没有培养自己的心腹,现在新校领导谁也不买他的帐。过去门庭若市,如今冷冷清清。出去看病也得自己出钱搭的士。好在妻子 交际广、朋友多,退休老太太们,每月聚会,孙书记都同往。若轮到他们家聚会,孙书记亲自下厨,满满一桌饭菜,色香味俱全,老太太们个个赞不绝口,孙书记满 面笑容。现在他的外事活动乃每天跟太太上街买菜,心仪的内事活动是寒暑假与孙子外孙在一起玩耍。
陶主任:国内经济腾飞,陶主任搞土木设计 乃如鱼得水,设计水平虽不高,但人家吃肉,他也能分了很多骨头。退休后,又当老板又设计,只挣得金玉满堂。钱多了,眼睛自然高了几分。过去和现任校领导, 一个都没有放在他眼里,眼里只有钞票和美人。常深夜不归,太太开始不习惯,天长日久,习惯成自然,也懒得管他了。只要有钱拿回家,甘心退居二线,整天和好 朋友搓麻将,打发余生。
邱主任:爱美之心,不减当年,麻将桌上英雄,老年大学常客。他那有点老化的男高音,常在老年活动中心卡拉OK室上空缭绕,经久不息。
粱书记:被学校开除公职后,一厥而不振。下海作生意,挣过一点小钱,但因书呆子气太浓,没有成什么气候。
马老师:现在是教授,机械学院的党总支书记。过去大学乃清水衙门,如今大学是企业。环境变了人也变。那位当年曾义愤填膺对我说:“土木系姓陶的说得有道理。 我们这儿不是北京,学校也不是北大。只是少了几个血性男儿,多了几条识字的走狗。” 卑以自牧、谦谦君子的美好形象渐渐在我记忆中淡漠了。
<完>
附上篇读故事短评:读《一根面条人命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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