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人尼採在1880年寫的一篇遺稿中，對20世紀做了幾個標誌性的預測：一，“俄國人進入文明”；二，“社會主義”預示着“力量年輕化和野蠻時代的來臨”；三，一種作為“新理想”的無神論宗教將出現和盛行。其中第三個預測，給了我想象空間。

反基督和基督教的尼采，同時把無神論也看作一種宗教，並預言將盛行在二十世紀，這很有意思，值得回味。至少作為預言，他的話都成了現實。二十世紀流行在歐亞大地的共產主義無神論，至今還主宰者中國人口的絕大多數。尼采把無神論定義為宗教，在我看來十分奇特，對此疑惑和信服並存。此外，在另一處不同來源，我也讀到，有人把宗教區分為：眾神論，一神論和無神論，異曲同工地也把無神論歸入宗教。前不久讀到萬維網友太虛謙人的博文，家裡來了國內老丈人，其中有一段寫到無神論者的岳父，在現實中信的其實就是萬物皆空的佛教。儘管他本人並無自覺意識。我同意他的觀點：老人家沒有宗教信仰，這本身也是佛教的“空”和道教的“無”的一種體現，是一種境界，也需要天賦。

這些零星的偶然發現，讓我慢慢地悟出，無神論其實也是一種宗教。宗教的定義非常繁雜，不過可以簡化為一句，決定人的行為的信仰。信者恆信，不信者恆不信。有神論者無法證明神的存在，無神論者無法證明神的不存在，但兩者的堅信程度是等同的。有神論者堅定地反對無神論，無神論者堅定地反對有神論，一點疑慮都沒有。這都符合宗教的定義。宗教是唯一的，排他的。

無神論者表面看起來不信神，但還是在堅信一樣東西：“無神”。無神的理論是對有神理論的反動，兩者在原理上居於同一水平坐標，誰都沒有超出誰。無神論者的神觀就是“沒有神”，也可以表述為“以人類為神”，以科學為神。它的“來世觀”是“無”，相對於“有”，相互是對等的。

據說，“無神論” 源於公元前600-400年間，古希臘、古羅馬時代的一些哲學思想流派闡述了無神論歷史唯物主義觀點；中國則在春秋時代（也在大約公元前700-400 年間），出現無神論萌芽。但兩者均未形成系統哲學思想。到了十八世紀，法國、德國的唯物主義哲學家如狄德羅、費爾巴哈等將無神論思想總結為哲學學說。直到十九世紀中期，德籍猶太人馬克思將無神論思想與歷史唯物主義和辯證唯物主義作了總結，建立了系統的無神論體系。

本人曾經是無神論者，知道無神論建立的基礎是科學。只要是被科學證明了的，就是真實的，沒有被證明的，就是虛假的。神不能被科學證明，就是假的。但是科學是一個發展過程，沒有被前人科學證明的，卻被今人的科學證明了，假的就成了真的。在這個意義上，無神論作為一種理論或信仰，基礎是不存在的。過去不信的東西，現在可以信；現在不信的東西，將來可以信。既然這樣，何必堅守呢？你要堅守，與有神論就沒有什麼區別。信者恆信，無神論也是一種宗教。

我過去以為，無神論者善於思考。比如，通過對水的觀察，測出水的冰點是攝氏零度，沸點是攝氏一百度，然後記載下來，寫成定律。後人永遠不會搞混。可是，假如把問題繼續深入下去，比如問，為什麼要把水的沸點設成一百度，這是誰設的？科學就沒有辦法解釋了。至少現在的科學不能解釋。哪個“傻瓜”會問這種問題呢？有神論者。可見有神論者更勤於提問，善於思考，他們不是傻瓜。相比之下，滿足於一知半解的無神論者才像傻瓜。有神論者的問題，人是從哪裡來的，要到哪裡去，無神論者不會問。他說，這不明擺着嗎，從娘胎里出來，到土壤里去。分辨一下，哪個更顯得幼稚？但是現實里，無神論者不但不承認自己幼稚，還堅信有神論者比他們更幼稚，說信仰宗教是愚昧無知的弱者才做的事。

在我的經驗里，信教者里既有愚昧無知的，也有非常智慧的。他們走着不同的殊途同歸之路。很多人信教，根據的是個人親身體驗，有時候是神跡。可惜我自己從來沒有遇到過神跡，但聽到過很可靠的人陳述。當然我也不是絕頂聰明的人，但只是憑着現有的智力，就能得出結論，人僅僅靠自己的感官，遠遠不能認識和解釋世界，而科學都不過建立在人的感官的基礎上。即便讀儀器儀表，還是用眼睛腦子，沒有更高級的手段。世界歷史上極其智慧的科學家如牛頓或愛因斯坦，極儘自己的才能，還是無法解釋宇宙，最後都不自覺地信神。把極小一小部分用感官認識的範圍，當作世界的全部，堅信這就是最終，我想這樣無神論者也太武斷，或者說太愚昧了。

比較可以接受的，我覺得還是泛神論。抱着一種謙卑的求知的態度，探究一切不可知或神跡。只相信人極其有限，今生今世絕不是宇宙的時空全部，順從自然，遵從天道，接受前人受到過的自然和神懲罰的教訓，最大努力地理解神的愛意，小心謹慎地做人。這至少比無神論從不信善惡有報，發展到“人人皆可為所欲為”的極端，生活在“拜金主義”或“享樂主義”的精神鴉片中要好，對人對己都好。

2014-9-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