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就要到12月26日，中国人民的伟大领袖毛泽东122周年诞辰。这是每年一次的机会。借纪念诞辰的日子，回顾一个伟人的一生，从而更清晰准确地认识他的遗产，当不失为智举。由于毛泽东的一生，扭转和左右了中国现代史的方向，所以，回顾毛的一生实践，清点毛的历史遗产，对了解本国国情，认识自己的过去，以便找到国家民族未来发展方向非常重要。这个事情不能不做，一次做不好，年年接着做。

从正面和反面论述毛泽东的论著文章可说非常多。可要命的是，正反观点没有任何交集或重合之处，双方的认识差距太远。就像一个白天，一个黑夜，一个九天之上，一个地狱之下，极端对立。这是中国人的恶兆。以目前的僵局，既回不到昨天，也走不进明天，年复一年原地空耗。

很多时候，对同样的存在，人们有着完全相反的认识，这不奇怪。但认识应当随着时间的推移深化。否则，造成人群的分裂事小，妨碍发现真理事大。解决之道，应该不是把观点对立的人从人格上否定掉，痛快地骂一顿完事，而是坐下来，一同把眼光转向实际。别说，中国人对很多理论莫衷一是，比如到底是社会主义有理，还是资本主义有理，三个代表有理，还是科学发展观有理。但对于“实践是检验真理的标准”，却都一致认同。这就好，今后一旦左右发生分歧，不谈别的，只谈实践。

毛泽东的实践基本是公开的，中外研究者的论著，记录大致相同。研究一个人做过的事情，比研究一个人本人到底是个怎样的人，应该简单和容易得多。所以我的文章打算从研究实践着手，而不涉及其它关于毛的飞短流长。这大概可以得到左右的共识。

不同于很多版本的《毛泽东传》采用编年方式，这里采用的是归纳法，即把毛泽东的一生所做的最有影响，或者说最成功的几件事归纳出来，逐条分析。毛本人自己的归纳，也值得参考。他对华国锋说过，我一生做了两件事，一是把蒋介石赶到台湾去，二是发动文革。见1976年6月15日，毛泽东同华国锋等人的重要谈话。

我以为毛的一生，大致可归纳为四大实践。第一，组建了自己指挥的军队，从而武装夺取了全国政权，即赶走了蒋介石。第二，发明了斗争理论，并落实于每一个中国人，指各次政治运动。第三，纵横辟阖，挫败了所有政敌和对手，如十次路线斗争。第四，打掉了富人和知识精英的权威，恭维大众，这贯穿了历次革命和运动。除此之外还有别的，但主要的是这四个。如有缺失还可以补充。

组建军队夺取政权，没有哪个盖世英豪轻易做得到，所以对毛的赞扬主要在此。中共元老曾这样说，假使没有毛主席，我们现在还在黑暗中苦斗。但当评估这算什么样的历史创造和贡献的时候，问题就来了。对比一下同样组建军队夺取政权的另外几个历史人物，一个是刘邦，一个是朱元璋。曹操可能还算不上，他的军队不是自己创建的。当然，毛也不全是。比如八一南昌起义就不是由他发起，一直到遵义会议后才拿到军权。即便在近代，孙中山建军也比他早。只不过方式都差不多，组织一个团体提出一个口号，从邻近的大国获得经费和武器（照现在的法律是里通外国罪），武装一批贫穷的农民，向现政权挑战（按现在的法律是颠覆国家罪）。这不算创造，仅仅算模仿前人。但毕竟给他做成了，不简单。

推翻前政权这样的业绩即便伟大，也不能让子孙后代效仿。伟大业绩为什么不能效仿呢？不说也明白。假设大家都效仿毛泽东的枪杆子里出政权，再过一千年，中国恐怕还是一片政权更替的战争焦土。一种很伟大但不能让人继承的实践，说穿了，没什么实际意义。当然现在毛左和另一些人对此都有兴趣，打算效仿。而当局听到就心惊胆战。

我不是一概地反对组建军队夺取政权，不过经过反复思考，觉得这个玩意价值太陈旧了。古代人不开化，乐此不疲情有可原。但明明看到一朝天子一朝臣，城头变幻大王旗，对社会不起真正实质性的促进作用，为什么还要如此热衷？不是为了有利可图吧？

毛夺取政权是真的，但没有建成一个具现代意义的政体也不假。“新”中国的政体，一半是搬照前民国的（其中还有秦始皇的创造），一半是搬照前苏联的。都没有创新成份。我看了很多毛传，写到这里都干巴巴的没有内容。所以说，在建设政权的这一段，毛没有什么可圈点的实践。当然有人会反对说，那是当时的大环境不允许，要是毛再多活一些年，现代政权就能建成。事实相反，邓小平就是靠部分地否定毛，才实现了部分的现代化。而没有否定的那些，直到现在还是落后。总而言之，会武装夺取政权，却不会和平建设政权，功绩不还如中国历史上个别开国君主。

不过毛的斗争理论倒完全是前无古人的自创。中国古代有人提倡“和为贵”，而毛从年轻时代就信仰“与天奋斗，其乐无穷；与地奋斗，其乐无穷；与人奋斗，其乐无穷” 。经过几十年如一日锲而不舍的实践，毛已经让多数中国人从心底欣赏两种价值，一种是孙猴子造反大闹天宫，一种是和尚打伞无法无天。

即便如马克思和列宁的无产阶级斗争理论，也没有毛提倡的斗争这样广泛于社会和触及个人。这种斗争不分时期，不择对象，虽有时讲一点策略，但最终是不停止的。“斗私批修”，要求每个人自己斗自己。当上一个敌人被斗倒服输，没有喘息机会立刻接着下一个。

这符合国情。中国人内斗内行，外斗外行。几部脍炙人口的古典名著，教人的都是如何斗法，而不是怎样和解，化敌为友。不过整个国家被动员得如此充分，在长时期内不断内斗，不能不说是登峰造极。这包括国共内战。

具体的斗争细节，过来人都有足够的回忆，不需赘述。这里只讲价值。以我现在居住的加拿大作对比，两种价值水火不容。加拿大有个古老传说，将两个交战部落和解及结为兄弟，传为佳话，见双狮峰的故事。现代加拿大提倡多元文化，哪怕对不同族裔在语言上的挑衅，也视为犯罪，司法会立即干预。道理太简单了。谁都知道，要让一个人活得舒适而有尊严，首先不能随便冒犯他。当整个社会的人都感到舒适而有尊严时，这个社会就近似理想社会。一个价值要求斗得死去活来，一个价值要求和谐融洽，哪个更像天堂，哪个更像地狱？

有个我认识的朋友在微信里写了这段话：“毛泽东是当代共产党马列主义的最有现实意义的旗帜，是今天最大多数劳动群众的精神领袖。因为数以亿万计的人民正是从毛泽东无与伦比的艰难曲折、克敌制胜的历史实践中逐步认识并衷心拥戴中国共产党和社会主义的。”他赞扬的正是毛的斗争和胜利。很理解他的激情，但不能接受他克敌制胜的价值。在我看来，化敌为友才是真正的有价值的价值。因为这是人的需要，人类的需要。

除了发动斗争这一基本倾向，毛泽东最成功的第三个实践，该是他的攻守谋略。在他的克敌制胜的整个生涯中，何时隐忍，何时出击，笼络谁，打击谁，抬高谁，压倒谁，都把握得恰到好处，游刃有余。很多中共老人谈到这个就摇头说，谁也搞不过他。

中共党史里记载的十次路线斗争中毛的全胜，从一个侧面反映他的手段非同小可。而他的百折不挠，也被认为是一种优秀品质。相信对这个遗产，包括习近平在内的今天和未来的中共党领，也都非常有兴趣。因为毛泽东创立的党还在，党的总体结构和基本运作方式都没有变，而要继续把这些维持下去，不用毛的一套手法恐怕不行。

可惜，实际上，毛的谋略都是从《资治通鉴》里借来的，说白了，也叫“帝王术”。毛泽东说过，领导艺术就是两条，一条制定政策，一条用人。看看他用过的人，确实都有非凡才能。周恩来，高岗，刘少奇，彭德怀，林彪，等等。不过他的用人，与众不同，用赫鲁晓夫的话来讲，用人如用家俱，合则用，不合则弃。上述的这些优秀人才，虽然用得很充分，用完了，都弃如敝履。甚至敝履都不如，还落得声败名裂。

毛的谋略（这个谋略可能需要加引号）是不讲底线的。他当面讲的可以同背后做的完全不一致。大国的博弈，至少还有个信用准则，一般人之间的交往，也不可缺少诚信。但是毛不讲这一套。对于信用，他斥之为“妇人之仁”。比如他在重庆带头喊“蒋委员长万岁”，带有几分诚意？要说诚意，连美国总统都百分之百地相信他民主改革中国的诚意，而他只需骗得美国不援助蒋，掌权后立即翻脸。他对右派引蛇出洞的手法，对战友如彭德怀出尔反尔的技俩，让人不寒而栗，也让更多人得其真传。大半个世纪过去，对毛泽东佩服得五体投地的中国人，都不由自主地在满世界实践着他的不屑诚意，不讲信用。在长期的斗争实践中，毛讲了很多听起来高明的话，但是自己是否去做，就是另一回事了。比如他说过“批评和自我批评”，但在实际中几乎找不到他对自己的批评。他的意思是要求别人自我批评，自己正确。又如“为人民服务”，也是只说不做的空头口号。他本人，周围的高级官员，都接受着高级服务。由此带动各级干部享受服务成风。这种风气一直延续到今天。

除了不讲信用，毛的手段还包括绝不软弱。早年没有成大器的时候，曾放人一马，比如放走了死对头张国焘，后来则一个也不放了。一生中他所有的对手和战友，只能有两种选择，要么俯首称臣，肝脑涂地，要么赶尽杀绝，灰飞烟灭。周恩来在毛病重的床边，一再流泪发誓“权力还在你手里”。邓小平要不是说了假话诚恳检讨，怕活不到毛死后。林彪是唯一不做检讨的，却在一个扑朔迷离的坠机事件中尸骨未还。毛自己的生命观可以从他的谈话中窥见。比如原子弹六亿人炸死三亿并不要紧。还说过右派自杀不要紧，他自己要死拦着干什么，可减少人口负担。等等。

中国历史不乏凶狠狡诈的帝王，唯独缺乏仁慈的领袖。后代们如有意学习前任领袖，我宁可他们学习胡耀邦，别学毛泽东。可惜，我的这个价值观，也得不到多数中国人认同，会被嘲笑为无能。你这么婆婆妈妈，怎么经得住腥风血雨的政治较量？是的，正因如此，中国的政治还要一代代地腥风血雨下去。不想染指政治的好人，也会被宫廷内斗拖累难以善终。直到五或十代以后的将来，后代们实在受够了，也许会变。我现在说的这些话，没有很多人听得进。听不进我也要说。迟早总有人要说的，而且越早越好。如同现在这样的混下去，不早一天放弃宫廷阴谋进入现代政治，既戕害民族，又危害国家。

上面谈到的这三个实践，不以为然的人可能很多。但第四个实践我想是没有人不承认的。这就是毛泽东从湖南农民运动开始，一贯地赞扬社会底层，给工农以最高的评价和名誉，虽然不一定真给地位，但深得他们的人心。反过来，传统社会中的大人物们，比如高官，名人，学者，精英，都被毛泽东视为粪土。正如他说的，“卑贱者最聪明，高贵者最愚蠢”，“知识分子其实是最无知识的”。

毛泽东之所以在离世近四十年后，还受到中国普通百姓像神一样的广泛崇拜，主要由于始终不变地在言论上极高地美化劳动大众。今天在中国各地发生的崇毛活动，主要是民间自发，而不是官方主导。有一首诗受到毛的民粹主义感召，这样写道：你走来，很现实地走上天安门城楼，向着扭转乾坤的人民  用可以穿透乾坤的湖南口音高呼——人民万岁！

可惜，与他的谋略一致，毛美化工农的言词，很少兑现。能够举出来的实际例子，大致有解放区的土改，把土地分给农民，解放后提拔了一批工农干部，在中央领导层安置了陈永贵吴桂贤这样的花瓶代表，等等。但更多的事实是，土地后来被收回，农民被赶进公共食堂，连锅都被砸掉。几亿人忍饥挨饿，支持军事建设，实际工资十几年没有增长。显然，所谓工农地位被放在首位，仅仅表现在口头上。

即便如此，中国的百姓还是非常领情。与毛的实践相反，今天中共实行的是精英主义，权威主义。两相对照，反差强烈。不是现领导层不愿意给老百姓实惠，而是多年来欠债太多，一旦松口，将洪水决堤。就拿当年帮了中共大忙，打下天下的几亿农民来说，半个多世纪过去，连一个享受微薄保险和退休金的居民身份都没有，可谓天下奇观。对比毛泽东当年以空头支票笼络人心，现在的历届中央则异常小心，再也不用“人民万岁”这类词语，只承诺“小康”。受到底层的压力，在纪念毛诞的日子往往不情愿地做些呼应，不过应景而已。出于复杂的心情，中共不能大张旗鼓地纪念，但又不敢贸然与崇毛的潮流逆动，左右为难。

把所有现实的掩盖都剥去，毛泽东近四十年后还没有完成的盖棺论定，大致上有些清晰了。毛泽东既不是神，也不是魔鬼，而是一个有着超常才能，心计莫测的帝王式人物。他是旧时代的产物，传统中国的产物，被上世纪世界革命的大潮推上尖顶。只有当革命大潮完全退去，世人的心智变得正常的时候，我们的后代才能够认清他的全貌。

帝制虽然在一百年前被推翻，然而，真正告别帝制，还不知要花多少年月。可以肯定地说，只要中国人的帝王情结依然存在，就永远无法走出帝制。

2015-12-28 修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