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周多来,我一直沉浸在对心中最敬仰的中国人刘晓波的哀思和追思之中。这期间,即便不特别留意,也可以读到媒体上无数关于他去世的报道和评论,以及各种对这位中国当代异数的盖棺定论。把各种观点归类,无非两种:肯定的,对他的“没有敌人”思想给予赞扬和承认;否定的,虽也不否认他是一个好人,不过天真老实,“没有敌人”不合时宜。至于把他迫害至死的中共当局,则连一个字都不敢说,也不敢听,生怕这个温和的书生一下子颠覆了自己的政权。 在给一位刚刚去世的名人下定论的时候,人们多少意识到,自己的话语只不过都是当下的。意思是,受到时代和环境的局限,我的看法不过是个人眼前所见。正由于意识到这一局限,才会试图突破它。我在一段简短悼词中说过,刘晓波是不死的。这个意思是,在将来的中国和世界,即便有人竭力否定和遗忘他,那也是办不到的。他的存在将成为永恒,不可泯灭。生活在当下的中国人也许不理解不喜欢他,随着时间的推移,他的存在价值会越来越显现。与他相比,尸体被浸泡在防腐剂中,头像被挂在天安门城楼上的那个人,显得无比渺小。 和平与暴力,是人类的两个永恒主题。人生看来好像没有目的,自古以来,超过一半以上的人死了都不知道自己活着是为什么,可是目的一定有:生存本身就是目的。罗根. 史密斯有一句话:“人生有两项主要目标,第一拥有你向往的,第二享受它们。只有最智慧的人才能做到第二点。”我也认为,人既然活着,就要活得好好的,活得让自己高兴和满意。由此可见,和平与暴力的对立,即生存和反生存的对立,是为人类永恒的矛盾冲突。和平,是让所有的人得到生存条件,继续活下去。而暴力则相反,在不受约束的暴力之下,你必死无疑。何必去发现什么伟大思想,只要搞清楚人生的真谛,对人类自身最有价值的思想就已经摆在那儿了。 可惜,中国历代的文化思想,却一直与和平对立。中国历史等于帝王史。无数帝王将相,几乎没有一个手上不沾着人血,其中以所谓的开国皇帝为最。而中国人所唯一崇拜的,只是他们。简言之,谁杀人最多,杀人最不眨眼,就最崇拜谁。当然还有另一条成王败寇律,比如张献忠杀人,可惜他没有夺到王位,也就不那么崇拜。我这里没有暗指中国人崇尚暴力的意思,但统治阶级,那些权柄在手的人一定崇尚暴力。而中国的不自由文化,迫使中国人的思想被他们绑架。不站起来明确地反对暴力,就等于容忍暴力泛滥成灾。 远的就不说了,只说这一百年。这一百年的杀人无数,名义上好像为了主义和真理,实际不过是为了期效有限的权力。因为世袭已经断种了,每一场权力交替,都酿成一场厮杀。更为甚者,旁观的一群,却像羔羊一样的麻木。鲁迅说,中国的历史看穿了,只吃人两字。他笔下的经典画面,是黑压压麻木的人群对当局斩杀犯人的围观,空洞的眼神,好奇的大嘴。中国历史似乎永远定格在这个画面。 直到一九八九,终于有人站出来企图切换这个画面,这人就是刘晓波。刘晓波以文学家的敏锐和思想家的深刻,意识到一个极为浅显的道理:冤冤相报永无终止。既然死者不可复生,为什么要让后代们不停地死于仇杀呢?杀人,只出于置其于死地而后快的仇恨,或出于势不两立的自私。越残暴的人越卑劣,越平和的人越高尚。可如何解释人类的自相残杀没完没了?只因为前人制造了一个“敌人”的意识形态概念。 敌人这个词语从来都存在于幻觉之中。一个人犯了罪,被法律裁判,严格讲那是罪人,不是敌人。一个国家,对他国侵略,当然要受到惩罚和打击。一旦战败了,停止了攻击,那也不再是敌人。而对于一个敌人,你可以不顾任何前提,不讲任何理由地攻击和消灭他,不论他是否愿意改变。一旦某个人成了你的敌人,除了杀掉他,你没有其余选择。“化敌为友”不过是忽悠,假设真有这个胸怀,当初连敌都不树岂不更省事? 敌人是仇恨的产物。敌人这一概念的形成与其说出于理性,不如说出于情感。只要把仇恨忘掉,再看一眼你的敌人,他只不过是一个和你一样的正常人,不同在与你的理念相左。一些人的脸孔由于仇恨愤懑而布满皱纹变形,整容手术都不能挽救。只有宽恕、温柔、爱意才化成最美的容颜。圣经里这样说:“充满爱意的粗茶淡饭胜过仇恨的山珍海味。”假如真的爱我们的后代,爱自己的同胞,想尽一切办法,让他们远离仇恨! 和刘晓波的主张成鲜明对照的,是那个俘获了亿万中国人心灵的伟人。或许晓波的这句话:“我没有敌人”,针对的就是人人烂熟于心的那句话:“谁是我们的敌人,谁是我们的朋友,这是革命的首要问题。”从逻辑上分析,伟人的这个“指鹿为马”,先把中国推下十年内战的火海,后把中国投入十年文革的深渊。数以亿计的同胞,只由于莫须有的“敌人”罪名死于非命。其实制造敌人的那个人,很知道并没什么敌人,他这样说,只不过为了忽悠你跟着他的指挥跑,为他夺取政权卖命。 过去的并不最可怕,最可怕的是没有人意识到这种可怕。经过几千年来的血肉残杀,经过一百年来的阶级斗争,中国人之间的相互为敌,已经根深蒂固。不论在世界哪个角落,两个未曾谋面的中国人相遇,都不知对方底细,各自脸上的经典表情一定不是微笑,而是冷拒。心里暗暗猜想,或许你是敌人?不经过深刻反思,痛定思痛,这一顽症无法痊愈。刘晓波当然意识到,以一人之力不可能改变周围,唯一能改变的只是自己。就这样,他把自己变成一个非暴力论者,因而获得诺贝尔和平奖。他立下了一块不朽的碑石,碑上刻着石破天惊的五个粗体字:我没有敌人! 在没什么历史感的浅薄之士眼里,晓波不过是天真的懦夫。你不是自己怕死才这样说嘛,你以为不把中共当敌人,他就不把你当敌人了?你的不是敌人的敌人,把你关押折磨到死,你连一点反抗都没有,这算哪门子英雄? 刘晓波或许不是英雄,但他是圣人。两千多年前的那位圣人,为子孙后代的和平安宁甘愿忍受极端痛楚和屈辱,献出高贵的躯体,毫无怨言。刘晓波与他是否相似?基督的再生或许是传言,但他的不死确是不疑的事实。刘晓波也会这样不死,他将一路呵护着这个民族,渐渐地远离暴力,直到永远摆脱自相残杀。他所主持留下的和平宪章必将永存。 我认为,一切暴政的寿命都是有限的,每一个专制统治者都是自己的天然掘墓人。这已经被历史反复明示。晓波则想得更远,他想到的不仅仅是如何推翻专制,更想到,在专制分崩离析以后,要想法避免再生另一个更强硬的专制。而他的“我没有敌人”,在我看来是最佳选择,没有之一。 2017-07-17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