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一两年后,美国著名小提琴家斯特恩 (Isaac Stern) 访华,拍了一部记录片,《从毛到莫扎特》(From Mao to Mozart),从音乐上反映中国的变化和对外开放。记得影片记录斯特恩参观的几个音乐学院,总说我们学生的技法都不错,但需要注入感情,不光用手,还要用心来演奏,并亲自示范。连我们这些混看电影的外行,都看得明明白白。其中还有一段是李德伦和他讨论一支乐曲。李跟他说那曲子表现新兴资产阶级的进取精神,听得斯特恩一头雾水。
歌剧并非全是用唱来取代说。轻歌剧 (operetta) 就有说有唱,因为插科打诨实在难以唱出效果。只有大歌剧 (grand opera) 才大量运用宣叙调,基本上只唱不说。其目的是为了保持音乐流畅不间断。对滥用逗号,打断语流,奥伯瑞 (John Aubrey) 曾挖苦道:“好象野猪撒尿,一顿一顿的。”(as a boar doth piss -- in jerkes) 用它来比喻歌剧里说话打断音乐,话糙理不糙。如果为了语言交流而把音乐停下来,从音乐角度来看,那也是一顿一顿的。我们不能用话剧的形式来要求歌剧。普普通通一句话唱出来了,那是出于音乐的需要。听歌剧,要注重的是音乐,那才是其主要语言。剧情只不过提供一个故事框架,在其上,镶有表达喜怒哀乐的独唱、对唱、重唱、合唱,用流畅的宣叙调把它们连贯起来。在此意义上,不如把歌剧称为“剧歌”。
真正把歌剧变为“剧歌”,或编个更恰当的词,把歌剧变为“剧乐”的是瓦格纳。他与众不同,一向是自己编剧、自己作曲。他的作品更强调音乐的重要性,甚至可以说是有剧情、有人声、加唱段的大型交响乐。正因为他把音乐提高到史无前例的崇高地位,多数专业音乐工作者和评论家更欣赏瓦格纳,认为他为歌剧带来了革命性的改变。而一般爱好者,包括我自己,则难以欣赏瓦格纳的作品。短的几部还好,但听他那长达十个小时的四部尼伯龙根指环系列:Das Rheingold, Die Walküre, Siegfried, 和Die Götterdämmerung,前面的主题 (leitmotif) 演到后面早忘了;我还一直没有完整地听过。帕瓦罗蒂虽是最棒的男高音之一,但不识乐谱。他曾说过:“让我唱瓦格纳?那可得上帝帮忙了!”尽管瓦格纳较复杂,我还是能感到他的音乐大气磅礴、行云流水的魅力。早晚要坐下来,看着剧本好好听两遍其指环系列。
歌剧作曲家中,我最喜欢威尔第。我毕竟不是行家,就这点深度。他自己也说,40岁以前,他经常谈论自己;40岁以后,他只谈论莫扎特。他的音乐当然比莫扎特浅显;但无论是喜、怒、哀、乐、悲、欢、离、合,还是仇杀、嫉妒、牺牲、背叛,无论是儿女情长、悱恻缠绵,还是英雄命短、壮怀激烈,他都能够谱之以恰当动听的曲调;一听就喜欢,而无需认真学习,反复聆听,才能欣赏。也可能是在我兴趣形成的阶段,由于对独立自由关注,使我从第一次听到《纳布可王》(Nabucco) 中的合唱,“思想,乘着金子的翅膀翱翔,”便爱上威尔第的歌剧。巴比伦能够锁住犹太人的身体,却锁不住他们自由的思想!那深沉动人的音乐,一下就把我攫住了,就象1842年攫住在奥地利统治下的意大利人一样。他们走上街头,把这首歌唱遍全国,唱成第二国歌。这首歌也伴我熬过六四后无数孤苦不眠的夜晚。威尔第的作品我们比较熟悉,我只想提一部不那么为人所知的伟大歌剧《命运的力量》(La Forza del Destino) 。有两部精采的法语电影,上集Jean de Florette、下集 Manon of the Spring 都运用了《命运的力量》里的主旋作主题曲。看过影片者一定体会到其中之妙。
英语著名的大歌剧有布瑞登的《彼德•格兰》(Peter Grimes by Benjamin Britten)。但说实在话,我更喜欢吉尔伯特和萨立文,曾译苏立文,(Gilbert and Sullivan) 合作的轻歌剧。前者作词,后者作曲;一百年前,风靡世界。如果宋朝曾经 “有井水处,皆吟柳词”,那维多利亚王朝的日不落帝国一度有过“说英语处,皆唱吉苏”的辉煌年代。时至今日,英美各地,几乎每所大学,仍有吉萨协会Gilbert and Sullivan Society,各种改编、简化或原版的演出层出不穷。在英国文学史上还有件趣事,唯美主义最杰出的作家和代表王尔德 (Oscar Wilde) 曾来美国做巡回讲演。入关时,他半开玩笑地声称:“除了我的天才以外,没什么要申报的。” (I have nothing to declare except my genius) 这位老兄,无论走到哪里,碰到什么场合,都能以他雄辩的口才和绝顶的机智从容应付;处处留下一串玑珠妙语。他的服装和发型也引入注目,对当时的土包子老美影响极大。其实,他是让剧团 (D’Oyly Carte Company) 送来做广告的,让美国人了解唯美主义是怎么回事,以便他们欣赏随后上演的,拿唯美主义者开玩笑的轻歌剧《佩兴丝》(Patience)。英国人很有意思,平日里谦谦君子,看球时比谁都疯狂,楞能把人家看台弄蹋。在吉萨的轻歌剧里,我们可以见到刻板的英国人的另一张面孔,体验到英国式幽默的另一层面。
仅以《国王陛下的围嘴》(H.M.S. Pinafore,军舰名) 为例,这部轻歌剧讽刺粗鲁的船长假充礼貌;讽刺海军大将无功受禄;讽刺他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后面永远跟着七姑八姨;讽刺他口称在爱情面前人人平等,实际上还是要看出身和社会等级。所有这些讽刺都是用那么欢快上口的曲调唱出来的。保证你听一两遍后,就会跟着哼唱不停。艺术模仿生活,生活也模仿艺术。人们只要用口哨吹出那些旋律,就是讽刺生活中的同样现象,带来会心的微笑,使伪善者不得不深深隐藏其伪善。去年,我在芝加哥看了一部全新的改编,音乐基本未变,但英国的海军大将成了美国的参议员;女主角成了男身女心的小伙子,他还真唱到了高音E!歌剧主要讽刺政客在同性恋问题上的虚伪。吉萨二人合作共创作了13部轻歌剧,除以上提到的两部以外,还有The Pirates of Penzance, Iolanthe, The Mikado, The Yeomen of the Guard, and The Gondoliers, 尤其精采,很容易欣赏。特意提一句,《天皇》The Mikado首演前英国竟然担心那会激怒日本。剧团争辩道,那《哈姆雷特》也不能演了,会激怒丹麦;方才说服政府。剧中一支自鸣得意的歌曲“我有个黑名单”(I’ve got a little list) 把打小报告的讽刺到家了。中国真应该上演这出轻歌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