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的祈祷
文/ 廖康
一串震撼人心的和弦从里屋传出,《少女的祈祷》!我不由自主地站起身来,走向琴声。久违了!自从十五年前来到美国,就一直没有听过这支曲子。万万没想到,在这简朴的老人公寓里,竟然会听到芭达捷芙斯卡的传世之作,而且弹得如此感人!果然是《少女的祈祷》,那降E大调温婉的主题,在前奏的和声尚未完全消散之时,象一泓清泉缓缓地流出,幽柔的旋律反复变奏,逐渐变得明丽……
秋阳西斜,那绚烂的光芒穿过茂密的梧桐枝叶,透过雪白的、蝉翼般的薄纱窗帘,将几缕金丝好象发卡一般别在严太太的满头银发上。严太太做饭时戴上的宽大的深红色围裙还未解下,她那与上年纪的面容相比依然丰润的双手,正在黑白键上优雅地移动。我的小儿子坐在她旁边,头斜靠着她娇小的身躯,静静地倾听。我倚在门边,听着严太太把无限深情和永恒的祈盼注入这首简单的曲子,眼泪涌了上来。
当严太太还是严小姐时,她在教会学校上的中学,又是55年北京名牌大学西语系毕业的高材生。英语娴熟自不必说了,且因家学渊源,从小就打下了良好的基础,对西方古典文艺了如指掌。而且容貌娇好,举止典雅,本应是出入外交场合的绝佳人选。但中共不需要她,他们信任的只是工农干部和红朝子弟。风华正茂的严小姐被分配到外贸运输局,为仅有两艘货轮的中国远洋业翻译资料。这对她来说是门全新的课题,虽然并非她的兴趣,但为了祖国建设,严小姐洗尽铅华,穿上列宁装,全心全意地投入工作,很快就掌握了业务。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她翻译了几百万字的资料,但没有在任何文件上署过她的名字。这只是她的工作,她就这么默默无声地工作着。
曾几何时,严小姐变成了严太太。夫君闻先生一表人材,也是学英语的,也是被乱点鸳鸯谱,分配到政法部门翻译资料。相同的背景,相同的经历,使他们走到一起来了。业余闲暇时,读读莎翁,念念雪莱,弹弹钢琴,唱唱赞诗,其乐也融融!
但是血雨腥风时起,每每令这种晴朗的天黯淡无光。一有运动,他们不是挨批评,做检讨,就是被发配下乡,接受再教育。他们那一度令人羡慕的西学,成了资产阶级的烙印,需要不断的洗刷;成了沉重的十字架,必须长年地背负。他们小小心心地做人,认认真真地改造,只求革命小将、工宣队员还肯称他们严同志、闻同志。他们多么怀念做笔译那枯燥却平静的日子!
十年动乱终于结束了,中国对外开放了,百废渐兴。英语人才奇缺,不仅是笔译,严太太还时常被拉去做口译。二十年没说英语了,虽然笔译时也在默默地念,但那些干巴巴的科技文献,充满被动式的指令和说明,又怎能代替活生生的语言?严太太赶忙搜集来所有的英语教材,仿佛又回到严小姐的时代,跟着录音念林格风,读900句,很快便恢复了当年的流畅,而且由于熟悉业务,比文革中毕业的工农兵大学生和我们这些文革后的毕业生都强多了。部里各级领导,包括部长,出国访问或访友,与外国专家交流或郊游都离不开严太太。她的业务知识、翻译能力和容貌风度赢得了外国专家和友人的交口称赞。她似乎实现了自己的宿愿。
不,哪有那么容易啊!那些工农干部出身的红朝领导不是滔滔不绝地自吹其丰功伟绩,就是没完没了地抱怨他们在文革中受过的苦。现在他们要加倍地补偿一度失去的特权和威风,哪有心思研究业务?哪有功夫注意礼仪?他们大把花着人民辛辛苦苦挣来的外汇,叭唧着嘴吃着山珍海味;一会儿抽烟吐痰,一会儿附庸风雅地引两句毫不相干的诗词,颐指气使地让严太太不停地翻译。起初,严太太须要飞快地做笔记,晚上还要查书,认真研究如何翻译那些诗词、口号、套话和华而不实的语言。不久,这一切都熟悉了。不用认真听,也能基本准确无误地翻译了。但她无法习惯的是他们的作派、他们的吃相、他们的粗俗、他们的自以为是。“早晨起来连牙都不刷,一张嘴,臭烘烘的,昨晚的菜单塞在牙缝里,一览无余。真给中国丢脸!让我替他们难堪!”
他们不仅不尊重自己和他们所代表的国家,还不尊重严太太。在他们眼里,严太太就是一个翻译,而翻译不过是马弁而已。这种看法和态度影响了他们的下属。有个嫉妒严太太不断出国的处长秘书,竟然故意让严太太听见她在“背后”的议论:“她有什么了不起,臭知识分子,会两句洋文,还不是监管使用吗?这是处长亲口对我说的。”以严太太的娴淑和教养,怎能去和这类小人争吵?也不能以此找处长理论。她只好忍气吞声,又怀念做笔译那枯燥却平静的日子了。
压断骆驼脊背的最后一根稻草是86年的评职称。严太太从来不会与人争抢,但心想,不提这几十年来的贡献,光凭这十来年在各种学术会议上的口译,不用争,评上译审是最起码的了。可你不争,谁理你?那些日子,各级领导、评审委员家的门槛都快踏平了。有个俄改英的干部,英语始终没学好,凭一本50年代从俄语翻译成中文的家具图谱,总共还不到一千字,竟然也算出版过专著而评上了译审。还有个工农兵大学生,没有在正式场合做过一次口译,每篇笔译都要严太太花上比自己翻译更长的时间来校对,但他三翻五次地送礼央求,也评上了译审。惟独严太太没有评上。随之而来的加薪和待遇当然也没有了。加薪和优待,严太太可以不在乎,但她不能忍受这不公道,不能忍受对她多年勤恳工作的无视,不能忍受他们剥夺她作为一个人,而不是什么资产阶级知识分子,所应得到的尊敬。
严太太要求退休,遭到拒绝,革命工作还需要她继续做贡献。但她去意已决,恰好以前受过她家周济的一个远亲,邀请她来美国休假。领导量她这远亲也养不起她,便放行了。一九八七年,严太太开始了新的生活。离队不归,领导才感到她的重要。又是写信,又是发电传,请严太太速回,译审的交椅和三室一厅的公寓等着她呢!连译审的证书都寄来了。“Farewell to arms! I’m through with them.” 严太太引用海明威这句话时,不无伤感地笑了:“我不在,局里才感到我存在。虽然我并不认为存在就是被感知,但他们那么轻视人,谁受得了?而且我不想让他们觉得我仅仅是在争职称。五十几岁的人了,从头打拼,谈何容易!但在这片土地上,你的付出与收获比在中国公道多了。”其中也有酸甜苦辣,严太太正在写这些经历,我这拙笔就别点金成铁了。最终,严太太和闻先生都挣够了工作点数,怡然退休了。在全美地皮最贵的地区住老人公寓,任何人都按收入的三分之一付房租和一顿正餐费。他们老有所归,可以安度晚年了。
说到外贸运输局,严太太还是怀念的,一个月前才回去看过。今非昔比,中国已经有了远洋船队,成立了公司、结成了集团。当年的部长、处长和嫉妒她的秘书都退休了。但有几个受过她指点的年轻人还在,而且都身居要职。他们感谢严太太当年的帮助,请她在马可西姆吃西餐。严太太的贡献和作用还是有人承认。
《少女的祈祷》第四个变奏以一串饱含热情和期待的三连音收尾了。在袅袅余音里,严太太搂着我的小儿子,脸上露出慈祥的微笑。可我觉得,这微笑里也有一丝遗憾。她的孙儿不在身边,她的才能未能展现,她的心愿没有实现。所以她才这么喜欢这支曲子,所以她才弹得这么动情。也许还为时不晚,也许她会把青春的希望、中年的磨难、晚年的奋争、暮年的思索、全都付诸文字。也许她会象这支乐曲一样,在曲终时,闪现出最华丽的音符。在我泪水朦胧的眼里,严太太似乎变成了一位正在祈祷的少女,她憧憬理想就象Bob Wills为这支曲子填写的歌词里那位少女憧憬爱情一样:
Twilight falls, ev\'nin\' shadows find, There \'neath the stars, a maiden, so fair, divine. Lonely there she kneels, and tells the stars above In her heart is a song, an\' there it belongs: Her undying song of love.
Ev\'ry word reveals an empty broken heart Broken by fate that held them so far apart. Stars on high, seem to know she\'s there. In her heart is a song, an\' there it belongs: Her undying song of love.
黄昏缓缓地降临,夜幕低低地下垂, 美丽圣洁的少女,在星光下还未安睡。 她孤独地跪在地下,向天上的星星吟唱 她心中的一支歌,但那支歌属于谁? 它属于少女的心,爱之歌永与她相随。
可是那支歌啊,唱的是颗破碎的心, 命运让她心碎,让他们远远离分。 天上的星星啊,似乎知道她在吟唱 她心中的那支歌,歌声那凄婉的音: 它属于少女的心,那永无休止的情。
2004年10月31日
理查德.克莱德曼钢琴曲:《少女的祈祷》(Maiden\'s Pray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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