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这拨儿学生,来自不同社会阶层的不同家庭。我们生长的家庭环境不一样、受的家教也不一样。于是同学们的为人处事也当然会不一样。其实,如果没有大人的干涉,我们完全能用我们的方法,去处理由此而产生的,发生在我们之间的矛盾。但是,设置辅导员的意义,就是要插手学生的事务。他们要把他们在文化大革命中练就出来的,对人、对事的看法,解决矛盾的手段、方法,灌输、传教到我们头上。辅导员首先把我们分成为先进、积极要求进步、争取对象、落后以及捣乱分子。这样的“排队”,无非是针对同学们在各种活动中,对参加活动所采取的态度而划分的。落后,表现在他们对一些活动不感兴趣。而捣乱分子则是更进一步,把他们的不感兴趣表达了出来。他们的不感兴趣,有时表现为不喜欢劳动,懒惰;有时表现为不参与整人,是善良。捣乱分子,由于他们敢于示威,而成为辅导员的眼中钉,肉中刺。也因此,我们多了一项频繁被要求参与的活动:“捣乱分子”在大众面前的检查和大家对他们的批判。这种活动,进一步把同学们分裂开。在不厌其烦的重复中,教育者想要在学生们的头脑中,确立这样一种概念:校领导,辅导员说的话、做的事总是正确的。 记得有一个同学,是所谓的“捣乱分子”,姓钱。这个姓,在当时,给他带不到丝毫的好处,而是相反。这个钱同学在校办工厂劳动时,就是有点儿不卖力气。经常借机在车间里溜溜达达。辅导员为了整他,愣说他趁大家都在劳动,大家不注意他时,往公共煮开水用的壶里扔铁销,破坏学工。这样大的帽子,戴在一个十五六岁的孩子,只有辅导员和那些最积极分子们当真。绝大部分学生仅认为他倒了霉。钱同学从此被迫在大家面前,做一次又一次的检查,受着一次又一次的批判。批判会上,没有人,也没人敢提出要看钱同学破坏学工的证据。为什么要证据?这种活动,压根儿就不是为了教育钱同学,而是为了警示大家:只有照着辅导员以及所代表的上级的要求去做,才是唯一的出路。钱同学受着羞辱。辅导员不解气,还引导大家把钱同学、他的行为和样板戏《海港》里的钱守维联系起来。钱同学只好上纲上线求得过关。 在学校的那个阶段,我认识了一位朋友。他很有教养,有才华,为人正直。给我印象最深的,是他脸上长有一对总是湿漉漉的、会说话的、明亮的大眼睛。他来自一个艺术家的家庭。他爸爸文革中被批斗,妈妈受不了“群众”的辱骂,在家里上吊自杀。之后不久,他爸爸也相继去世。当初那温馨、温暖的家庭,顷刻间在我朋友的眼前崩塌。可以想象,他是如何一下子去承受这样大的打击的。他被迫,又得把这一巨大的痛苦深深地压在心底里。他要挺着,继续去生活,因为他有个小妹妹需要照看。他刚毅、顽强。我只有从他那湿漉漉的眼睛,才能察觉到,埋在他内心深处的伤感。我从小独自生活,他年少丧失双亲。在学校的一次集体活动中,我们就像流浪的两只小狗,在街头相遇,为寻找温暖走到了一起。我们常常在一起,端着饭盒,在食堂门前的石阶上吃饭。我们在一起, 好像从来没有谈过各自藏在心底的心思,但是都真真切切地了解对方的处境。我们好像从来也没有问过对方,怎样去应付明天。但是我们知道,明天我们仍然会息息相依在一起,互相关照。我的朋友在学校里,受到辅导员不断的打压,一切可以改变他处境的机会之门,都一扇一扇地被无情地关上。我去过他的家。所有家庭应用的正常,在他家里都已经不再存在。但是有两样东西给我留下了难忘的印象。一个是外在环境:他家里很凌乱,但是,书架上码放的书籍,仍然呈现在家中显要的地方。另一个是他们的内在世界:兄妹俩都很有才华。妹妹画画很棒。家里摆着不少石膏耳朵、鼻子、眼睛和外国人头。都是她以前练素描的对象。我的朋友十分喜爱摄影。他照的相片,取景、构图、采光都很不错。对光圈和速度相关联的控制,以及对底片的处理;洗像技术都远远地超出了我们同年龄人一大节。看到这些,我了解了,为什么我的朋友从不气馁,总是昂着头,迎着生活抛给他的一切。因为我朋友内心有另一个美好的世界,他胸中有永不熄灭的一团火。老天有眼,后来他成了中国电影界很有成就的艺术家。 在学校里,像我朋友那样的人,有很多。每当学校里的大部分同学,都在穿戴各民族的服装、头饰;举着鲜花要去参加国庆活动或者要去迎接外国来宾时。你同时可以看到另一群人,在生物老师的带领下,举着锹,带着镐,到学校的某个角落,去挖洞,去拔那拔不完的草。他们被明白无误地告知,他们是没有资格去参加国庆活动,也没有资格代表中国人去迎接外宾。特别是后来,当有些人有机会进课堂继续深造时,他们,虽然有强烈的求学欲望,且不许踏进教室门一步。那是对他们莫过于最大的伤害。他们确实比坐在教室里的有些人聪明,可造。但是仅仅是因为他们的父母的一些“过错”,他们被永远拒之门外。 假如有一天,中国真有了一座文化大革命博物馆。我要强烈呼吁,为在那年代,那些“失落”的少年,专门建一个大厅。在那里,我们要控诉那个时代惨无人道的制度。控诉那个时代摧残心灵的政治和教育手段。我们要告诉那些和我生活在同一个时代的少年,我们是无辜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