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个色彩单调、行为暴戻、思想僵化的时代,亿万人的命运为一小撮狂暴的“共产主义者”所控制,国家处于内战的边缘,人民被鼓动从一个狂热走向另一个狂热。我和妻子秋韵的遭遇仅仅是无数苦难家庭中一个的故事。
1968年春,我刚度完探亲假,返回北大荒。妈妈和秋韵去上海大连路码头送行。当巨轮缓缓地离开时,妈妈站在码头上久久不愿离开,不断地挥手,直到她在我视线中变成一个小点,最后消失。这是她在有生之年最后一次能亲自给我送行,一年半后,她病瘫于中风,卧床十六年后才离开人世。
我出生在一个民族资本家家庭,企业很小,却是三十年末国内第一家生产鞋帶的工厂,而以前靠日本进口。到“文革” 时我父親作为“公私合营” 私方人员巳退休,但还是未逃过抄家的厄运。1966年被抄财物先是就地封存,直到1968年春才被全部弄走。
秋韵与我在上海经历了非法抄家的全过程,见证了“造反派”来一件件地把家俱衣什搬走,我要下了属于我的皮箱,内有1966年我们结婚时的衣饰和纪念品,我们默默地看着这些暴行,大姐却撕心裂肺地哭着,她一生做会计,看着她一生的辛劳积蓄就这样被剥夺了。1968年全国各地武斗正频,我也担心着回单位后,对立派会对我施加迫害,好不容易盼来的一年一度探亲假,就在惶惶不可终日中度过了。
返回北大荒后,秋韵也随后回到了湖南省零陵地区气象台工作,我们又过起牛郎织女式的生活。那时别说是有“伊妹儿”、手机,就连长途电话也是极少使用的。我们都是通过写信,表达彼此的思念。信又写得十分小心,就怕一旦这些信件落入别人手中,找出政治上的问题来加害于我们,就连当年谈情说爱这类词句,都怕被作为资产思想来批判,所以,这些信读起来象是两个清教徒之间对话。可惜就这些信也定期被我们销毁,以免将来引来天外横祸。记得“文革”中我时常读鲁迅的作品,其中的《两地书》令我印象特别深刻,是他老人家与他学生许广平师生恋的交流。秋韵和我虽然都是小人物,但如果我们当初保存了全部信件,如今能整理挑选出版,也会成“文革”式的《两地书》,可惜这批信早已“纸船明烛照天烧”了。
即使这种费时又费心思的通信,也因为我在1968年4月被打成“反革命分子”而被剥夺了。我回到北大荒嫩江后,即被以莫须有的罪名 “辱骂伟大领袖毛主席,反党、反社会主义,做资本家孝子贤孙…”等,被打成“现行反革命分子”。我的“罪行”很有“普遍性” ,有不少“现行反革命分子” 都因在喊口号时或写大字报时,该用“毛” 时却用了“刘”,遭了揪斗。我是玩笑之中,一字之差成了辱骂伟大领袖毛主席,而且发生在1966年。连1958年向党交心的材料也作为我的“反党、反社会主义”罪名,一大堆罪行足以枪斃了。欲加于罪,何患无词!
隔离审查一个多月,后又经过一次全县的公开批斗,一次全局公开批斗,被挂牌子、“坐飞机”、游街、打耳光、黑灯逼供信后,我被送进了“牛棚”,与近二十名“地、富、反、坏、右和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关在一起,每个“牛鬼蛇神”都在背部或胸前挂白布,写明“反革命”头衔,每天劳动十小时,两星期才有一天休息日。秋韵来的信被粗暴地拆开,我去的信要由他们先审查才让发出。这时的信巳经有信无实了,大多谈论天气,最滑稽的是秋韵迫于压力,来信中要我“相信党,相信群众”,“好好改造自己”。但我能想像,在这些信的背面,她是忍受着多大的精神压力。我们都担忧,这上海大连路码头一别,或许会成为我们俩的永诀。
到了1969年初,关了八个月的“牛棚”后,对我进行了处理。基于“其认罪态度较好,年纪还轻,有改造好的可能”,给我定性为“敌我矛盾,按人民内部矛盾处理”,把这顶“反革命分子”的帽子“拿在群众手里”,如在改造期间,乱说乱动,马上就会把这帽子给我戴上。同时开除团籍,降低一级工资。当日起我从“牛棚”中迁出,发配到局办农场,开始了猪倌的生活。此时正值三九隆冬,北大荒的冬夜,冷至零下40度,四周是静谧的大地,天空星星在闪烁,农场小屋,孤身一人,几个月的动荡和折磨,暂时的安定下来了。我宁愿这个世界把我遗忘,只要我的父母、姐妹还记着我,秋韵还想着我,我就有重新生活的勇气。在这寒夜孤灯下,我想念秋韵,这种思念,神奇地使我胸中升起一股暖流。当一个人的所有理想和追求破灭之后,这份爱情就变得“致命”的珍贵。当时我曾想过,如果连爱也被剥夺了,我也许会去死,虽然我害怕死亡。
秋韵是坚贞的,后来每当我与人谈到我“文革”的经历,几乎所有真诚的人,都对我赞扬秋韵,说她了不起,不容易。当时十分盛行的离婚案例,是夫妻任一方,如被打成“反革命”,另一方提出离婚,不但不被劝阻,甚至被鼓励。倒是如果还保持着婚姻关系,并且如果还公开显示他们爱的忠贞,等于是向革命挑战,轻则被骂为狗男女,重则硬性拆散,把某一方“下放”到更偏远农村。
我们就这样天各一方,默默地思念着对方,等待着再重逢的一天,虽然期无穷尽。每隔一星期写一封信,而寄出的信一般要走二周。这种延后的信,令我们时间错位,当读着她表示忧伤的信时,或许她的心情已阴转晴,而当她在信中报告着一个好消息,在我读到时,她可能正经历着一次小灾难或挫折。女性周期性的情绪变化也叠加在上,使事态变化更为随机性。每天最大的盼望是她的来信,此时,“革命群众”不再拆查我们的信件,我们却还是保持着小心。秋韵的信写得很仔细,许多琐事娓娓道来,读来很亲切,我在信中大谈养猪的经历。一个人的苦和乐实际上是相对的,当我在政治上劫后余生,这份爱充满了我整个生命,这时我会感到我是最幸福的。
转眼之间到了1969年夏,在一位工人朋友的帮助下,让我掉换工种,到取暖锅炉房劳动,不得不与可爱又忠厚的猪们告别了。猪实在是比人更有人性,经历了“文革”的恶斗,看多了人性凶残的那一面。我这个巳被打入另类的“反革命分子”,与猪们却建立了浓厚的感情。猪是可靠的,它们没有阴谋,不会出卖朋友,人们说“丑得像个猪八戒”,其实仔细看它们,它们友好地站在你面前时,整个脸部显得温良恭俭让的样子,渴望你的抚摸你的爱。我饲养了30-40头猪,有病时打針喂药,母猪下仔时帮着接生,有时一窝下十几个猪仔。吃奶时颇为为趣,母猪横向一卧,小猪纷纷上前找各个自己认定的奶头,一只小猪认定一个奶头,即使猪妈妈翻身,小猪们还是去找自己吃惯的那个奶头。一年后,当雪蕾出生后,她甚至没有小猪仔那样能自由自在地吸吮母亲的乳汁,不到她满月,秋韵就下了狠心让她断奶,留在上海,自己不得不回去湖南工作,那时的单位根本不允许单身母親带着婴儿上班。
到了锅炉房工作,虽然那位令我终生感激的工人朋友于信臣,对我多方照顾,但活还是非常重,非常累,好在当年才28岁,正当人生体力上的顶峰,二人抬400斤锅炉片上跳板,修检暖气水管下地道,把暖气片组装成暖气包。干粗活、讲粗话,真正地与工人打成一片,他们正直、善良、富于同情心,他们咒骂时局,直言不讳、肆无忌掸地抨击“文革”中种种倒行逆施。
1969年9月,秋韵有了探亲假,先从湖南去上海,恰逢此时,妈妈不幸中风入院治疗。多少年我们担忧的事终于发生,我外婆在60岁那年悴死于中风,妈妈长期来都是高血压,中风病起时正好66岁。我心急如焚,向领导请假回去探母亲病,有电报为证,却遭到拒绝,理由不问自明,我还是一个有罪之身,“帽子”还在群众手里,你一走去探亲,还能跟几个人去监督你么?共产党的人权是温饱,让人有饭吃,你应该满足了。幸好上海的姐妹们奋力抢救,母亲病情稳定下来,但从此半身瘫痪。“文革”对她的冲击是病的诱发主因,家被抄,金银手饰上缴,又日夜担心当时也被打成反革命的我二姐及我的安危。秋韵父亲是医院副院长,被打下来扫厕所、搓棉球,她母亲被红卫兵逼三天三夜,要她交出“金银细软”。我爸爸已年过七旬,受累于我的反革命,被召回工厂监督劳动。我父母双親还曾被罚,站在长板凳上,接受群众的批斗。二姐1951年参軍,1957年入党,还是被打成美国特务,“九大”时罚跪一整夜…。二个妹妹也受我的牵连,在各自单位里,被逼着要交出所谓我藏在她们那里的黑材料…。我们二家比起成千上万家破人亡、妻离子散的家庭,虽吃尽了苦头,人还没死,还算是“幸运”的“文革”幸存者。
于是秋韵不得不到北大荒来探亲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