奔向自由(下) 从渥太华又回到Chalk River 的Els家,一直呆到四月底,直到Brian Stocks派来的大湖林业中心的人,来接我们到Sault Ste Marie去。在那儿由Brian给我们准备了三个月的访问研究,并专门给我们一个办公室使用。我们住在Tom Blake家,他是一名技术员,为人十分诚恳,我们每天来去办公室上下班都搭他的车去的。Tom提供住的房间虽小,但还很安静舒适。 我们在Sault Ste. Marie暂时安顿下来后,跟三姐通了电话,报告所见所闻和所受到的接待。她知道我们正处于最困难的时候,一再鼓励要坚持下去,还答应给我们經济上支援,尽管我们说暂时还能挺过去,但是,如何想法留下的事却一点门都没有。 这期间是我们一生中最难熬的日子,三个月的签证期很快会过去,而我们对去留在加拿大却一点没有进展,因为,这是无法由我们控制的事。韵倩有时会说,算了还是回去吧,只当我们是一次出国旅游。韵倩也许是对的,国内到底还有一个完整的家,还有自己的女儿,还有周围的亲戚和朋友,还有父母双亲,总之,有着割不断的联系。但是,我想是这么想,嘴上却强硬地对她声明,你要么回去,跟着共产党走,要么留下一来,跟我走到底。想到过去一生中所受到的迫害、打击、排挤,要我再回去重新在这种环境下生活,我怎么也不甘心。这样的争论一直在进行着,有时甚至达到十分激烈的程度,气呼呼的谁也不想让步。 胡耀邦逝世引发的抗议游行越演越烈 在Tom家初期的一段日子,虽然,韵倩和我在“去留”问题争论一直在持续进行着,但每天生活倒也规律,特别是下班回来晚饭后,天天坐在电视机前看新闻,其中有一个频道整天都是字幕新闻,对英语听力不太过关的我们特别合适。在国际新闻中,有关中国的报道与日俱增,由胡耀邦逝世引发的,由一般悼念活动升级为示威游行,再由示威游行升级为学生在天安门广场集体绝食抗议,与政府谈判破裂,各阶层人士卷入更大的抗议游行,事态在日益扩大。 其时,天安门事件前一个月,正值前苏共中央第一书记戈尔巴乔夫访华,中国官方也罕见地开放西方媒体对他访问的自由报导,于是,各西方媒体的电视转播车和大批记者都蜂拥到北京。等到戈尔巴乔夫访问一结束,还没等西方媒体和电视转播设备撤出北京,北京学生示威游行活动就越演越烈了,所以,那些西方媒体人员及设备也就留在了北京,中国当局也无心监控这些了,让其任意报导中国事态的发展,报道当然也包括了电视现场直播。 全世界观看卫星电视直播:天安门屠杀 五月十九日中共发布了戒严令后,局势恶化到了不可逆转的地步,最后至“六·四”夜,发生大量伤亡的流血事件,西方媒体称为“天安门屠杀”。“六·四”的晚上,正是加拿大的白天,又是星期日,电视中一整天都在播放从北京发回的军队“清场”的现场直播,学生和军队的对峙,学生包围坦克,坦克发动攻击。现场直播时而切换到各医院,都躺满了死伤的学生,到处都是鲜血,还直播了学生们蹬着三轮板车,急急地运送着满身是血的伤员。到了北京六月五日清晨,天安门广场清场结束,广场上到处弥漫着硝烟,被损坏的坦克、公共汽车、大量的废弃自行车遍地都是。此时,有一青年,双手持两面白旗,赶上前去奋勇阻挡前进的坦克,坦克被迫停下来,一会坦克企图避开青年向左行驶,该青年就向左去挡,坦克转向右边,青年就向右边阻挡。这位手无寸铁的青年挡坦克的画面立即传向世界四面八方,以后,这一画面反复被播放,成了“天安门屠杀”中的英雄形象。但是从此这个年青就在人间中消失了。请记住这青年名字:王伟林。 现在,“天安门事件”过去了三十年,中共对“天安门事件”的定性由“暴乱”变为“动乱”,最后又改变为“风波”,对学生发动的和平游行,及全民起来响应,造成中国近代史上最大的慘案,到底是谁的过错,还在争论不休。但有一点是肯定的,就是对手无寸铁的学生开枪、造成流血,几百名学生及无辜平民死亡,中国共产党和政府是责无旁贷的。观看电视的当时,我真是义愤填膺,为死难同胞呼喊、哭泣。那天夜里,我一夜无眠,一直想着冲撞的坦克、嚎叫的学生、陈尸的医院、流血的伤员…。为什么一个为人民服务,以解放全人类为自己目标的中国共产党,自解放以来,就一直没有让中国人民过上安宁的日子。“三反五反”、“反右”、“大跃进’、三年“自然灾害”,饿死三千万人(有国家统计数字),“反右倾”、“四清运动”,以及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武斗死了几百万人,加上上百万人“非正常(自杀)死亡”。本想“文化大革命”后,国家能安定下来,不想一九八五年又搞“反对资产阶级自由化’。这次“六·四”天安门事件总算使我对中国共产党彻底地绝望了。 对《苏圣玛利星报》的访谈 六月五日一早,我们就上办公室,一会儿大湖林业中心负责公共关系的官员通过Brian Stocks找到了我,说本地的报纸《苏圣玛利星报》(Sault Star),要求就“六·四”事件采访我,我知道在敏感时刻接受这样采访,而又就敏感的问题谈自己的看法,并在报纸上发表,无疑很快就会被中国大使馆知道,如果回国的话,后果是可想而知的了,而更何况,当时金若蕾还在国内哈尔滨。但又想到天安门广场上的学生,想到在枪林弹雨中倒下的学生,在医院里躺着的死难同胞,我在国外一个小小的地方,还要怕什么。我考虑了片刻后,我很快答应了采访,一个电话立刻打了进来,说由于时间紧迫,只能用电话采访了,那时是早晨九点钟左右,大约用了二十分钟,采访就完毕了。 当日中午过后一点钟左右,有人递给我一张新出的报纸《苏圣玛利星报》,在B版第一页,用相当的篇幅刊登了三位当地华人对天安门事件的访谈,其中二人是学生,但都不是大陆出来的,唯有我是大陆来的。标题称“中国林火科学家彻夜未眠”。所发表的采访报导全是电话录音记录,刊登我的谈话十分详细。现在已记不清报导的细节了,大致说了三点,一是谴责中国政府对和平请愿和示威学生的屠杀;二是中国应废除专制制度,象加拿大那样,实行议会民主政治;三是对远在中国的女儿,虽离北京有一千五百公里,但多少有些担心。后来才知道,八万多人口的Sault Ste Marie小镇上,有很多人都读了这篇报道。 加拿大移民局和“人道和同情”项目 六月六日,我们到移民局在Sault Ste Marie的办事处,去询问签证的延期问题,我们想签证有效期延长越长越好,以便以合法身份在加拿大多逗留几天,寻找时机解决身份问题。接待我们的是资深移民官Audrey McPhail,她就是后来一直被我称呼为“移民局老太太”。她慈眉善目,一看就像是非常有同情心,在以后在办理我们移民的过程中,她积极主动的帮助我们收集文件、资料,甚至超出了一个移民官的职务范围。我们在以后的日子,一直保持着很好的朋友关系。原来,她在“六·四”期间非常关注事态发展,凭她从事移民官多年的經历,往往世界上共产党统治的国家发生重大的流血事件时,总有一些所在国的访客来寻求帮助。 怀着不安的心情,我们首先说明来意,是想延长签证。她回答我们,签证有效期为入境起三个月,看了我们护照上入境加拿大的日期后,说要七月九日才到期,你们可以在七月九日前几天来延长签证。接着她把话题一转,说你们也可以考虑申请政治避难。对这个突如其来的问题,虽然也是我们一直在考虑的,但是出自移民官的口中,由移民官主动提出,是极为罕见的。我佯称说关于这种申请,我们还没有考虑过,她见我们并不迫切,就说,当然对你们来说这是一个重大的决定,你们可以好好考虑,加拿大政府对所有申请政治避难的人,都是保密的,中国政府不会知道你们曾经申请过,假如你们申请不成,也不会在护照上留下任何标记的。她又说,已读了昨日的报纸上关于你发表的谈话,她没有对谈话做任何评价。以移民官的公职的身份,显然,她对我们前去询问签证是有准备的,才说了以上的一些事。 经过三天考虑,决定进一步询问政治避难的细节。六月九日,再度访问移民局,还是由Audrey McPhail接待。正当我们问到申请政治避难的具体步骤时,她说,我马上打个电话问一下渥太华的就业和移民部。她可能已经知道,加拿大政府对中国学生和学者在“六·四”后去留加拿大有了新的政策。询问后,她马上对我们说,你们可以申请一种叫“人道和同情立场 (Humanity and compassionate)”的签证留在加拿大。我听不懂这些词汇的意思,她就用手写在一张白纸上,并且解释说,这种签证,对那些想留在加拿大的艺术家、科学家和运动员之类的人员较适用。她举例说,像苏联的科学家和运动员,许多都是通过获得这类签证留下的,这种签证的发放,既不得罪护照持有人员所在国的政府,因为这不算政治避难,又使护照持有者能合法地留在加拿大。后来才知道,当时在加拿大的八千名大陆来加的学生和学者,绝大多数都在一两年内申请了这类签证,并获得了批准。为了申请这类签证就必须提供证据,以证明如果回国就会受到政治迫害,这些人都纷纷拿出证据,如在中国大使馆前示威的照片,在某集会反对“六·四”镇压的照片等等。现在有些‘爱党’和‘爱国’的‘海归’不少是当年八千人中的一员。记得当时中国政府发表声明,指责加拿大政府此举是乘机‘掠夺中国人才’。那时,在加的八千名中国学生和学者中,大多是政府公派出来的,都是各院校科研单位有培养前途的尖子,或本部门的佼佼者,加拿大政府确实是大捞了一把。其后几年,这些人陆续的读完博士硕士,走上加拿大的各个工作岗位,不少人成了本领域的带头人,我所认识的人中有的成为疯牛病权威科学家、有的成为国际上遥感学界非常有名望的学者,更有成为加拿大皇家科学院院士的。 Audrey McPhail 一刻也没有耽误,请我们马上写出自己的简历,家庭成员,包括自己的父母、兄弟姐妹的姓名、年龄等。我在简历上写了我在“文化大革命”中的遭遇,以及父亲和一家人在文化大革命中被抄家,送去劳动改造,二姐在‘文化大革命’中打成美国特务等等,既不夸大也不隐瞒。共产党能在中国大地上实施一次又一次的红色恐怖,那么我们这些受害者就有权利也有义务,在尽可能的场合下,控诉所遭受的不幸。与此同时,我提供了二位科学家,他们在我作为访问学者时,对我工作给过许多指导,对我能力有较多了解,提请移民局致电他们,请他们作为我的证明人(Reference).他们是大湖林业中心的研究室主任Brian Stocks (在Sault Ste Marie)和Petawawa国家林业研究所的研究科学家Peter Kourtz博士(在Chalk river)。没过几天,他们分别发回了很好的推荐信函。当一切手续办完后,Audrey McPhail很感性地对我说,‘加拿大需要你’。几年后,我们在大陆工作的研究所所长说,培养一个人才不容易,培养并发挥个这人才的作用不容易,而留住他更不容易。 “六·四”的国际反应 “六·四”之后,世界各地不分国家、民族、人群的左、中、右,压倒性地一致谴责中国政府,对中国平民学生的血腥镇压。加拿大一直以来都是理性地对待世界上的各种争端和冲突。但是,这次在天安门事件中,却表现得史无前例的激烈,加拿大驻中国大使公开谴责中国,“‘由长征走过来的老人’下令对徒手学生开枪”,显然是指邓小平。加拿大政府在国际上,首先为在加拿大的中国学生学者提供“人道和同情立场”的临时居住权(其后经过审查一般都批准为永久居住权)。美国随后也容许因“六·四” 政治原因而不能回中国的学生学者四万五千人申请永久居住权,同时西方各国采取了相应的政策,给中国学生学者以各种居住权方面的优惠。这是自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冷战开始以来,对被称为“遭受共产主义奴役”的社会主义国家人民第四次大规模的容许逃亡者合法留在西方国家。前三次是朝鲜战争结束,大量韩国人流入西方;一次是一九五六年苏联入侵匈牙利后,大批匈牙利人逃亡到西方,得到合法定居;再一次是一九七五年北越占据南越后,大批越南人纷纷乘小船,不顾风险,漂泊到东南亚各国,转而获准在西方国家定居。“六·四”事件后,则轮到中国人大逃亡。这就是两大阵营,社会主义阵营和资本主义阵营较量的结果,到“六·四” 时,双方执政的优势是再明显不过了。“六·四” 事件的后续效应是一九九零年“苏东波”,社会主义阵营的大崩溃,苏联的解体、东欧社会主义国家纷纷改变体制,世界上只剩下中国、越南、老挝、朝鲜和古巴支撑着名义上的社会主义制度,尤其是中国,近三十年来行的是权贵资本主义的经济制度,除了僵化的政治制度外,其“社会主义”的制度,已经名存实亡了。 永久居住权获得原则批准(Approval-in-principle) 一九八九年六月二十九日,我们在申请“以人道和同情”为由的永久居住权获得原则批准(Approval-in-principle)。后来,我们看到那一天的《世界日报》报道,这是第一批中国学生、学者六十一人获得的批准。我称我们是六十一个“阶级兄弟”,这是比喻,在一九六一年大陆发生的一个灾难事件中,有六十一名“阶级兄弟”获救,说是奏响了一曲“共产主义的凯歌”。 “六·四”之后,困扰着我多时的合法居住权问题,初步有了解决。接下来必须考虑如何在加拿大生存下去,因为有了合法的工作,才能有一定的收入,过一般人过的正常生活。六月份Tim Lynham告诉我们,可以申请一种针对“六·四”后留加的学生学者的生活补助,在他的帮助下,我们得到了二千多加元的补助。之后有一个在Chalk river加拿大原子能研究所工作的台湾人尹世泽博士,介绍我们去多伦多,找台湾朋友唐友宁和她的丈夫李华锡,由他们介绍韵倩到梁姓香港家庭当住家保姆,尹世泽在电话中对我们说,你们现在应放下“身段”,为了生活,去当保姆也没有什么不可以的。韵倩家在解放前,她的父亲开一家医院,家中有汽车,也雇了两位保姆。但是,即使有这样的背景,为了开始在加拿大的新生活,她还是无所顾忌地接受了保姆这份工作。 从Sault Ste Marie到多伦多有七百多公里路,我们两人乘灰狗巴士前往,光是路上就要走十二个小时,在中间站Sudbury有一个多小时休息,我出站走走。那时,我们不得不节省每一分钱,但这次巴士客票,就花去我们二百多元,十分心疼,也是无可奈何。我们走着走着就到了一家杂货店,看到一种类似上海卖的紫雪糕,经过再三犹豫,就买了一条,记得当时花的是五角钱,我们二人想对半分来吃,在店铺内这样做不好意思,就拿了紫雪糕走到外面,不料,在拆纸的过程中突然溶化摔在了地上,于是,吃紫雪糕的美梦也像泡沫一样被打破了,我们一脸的苦笑,面面相觑,此景此情的心酸将成为我们永远的记忆。在多伦多当保姆历时二个多月,后来,因为永久居民身份得到原则批准,又申请了一个由移民局资助的学习英语的课程,韵倩于九月初又回到了Sault Ste Marie,进入Sault College(社区学院)学习一年的英语。学期结束时得了一项国际学生奖,并不是因为成绩出色,而是因为学习刻苦。我在代她起草一封获奖感谢信中称:“我(杨韵倩)获得国际学生奖殊荣,不仅是我个人的荣誉,更把它看作是天安门事件上英勇献身的学生的光荣”。 小蕾其后移民惊动国会议员 此时,小蕾仍在哈尔滨,要弄她出来,与我们家庭团聚谈何容易。她所在的大学根本不放人,显而易见是受了我们的牵连。我在加拿大虽然做好所有申请她来加的文件,并提交给了移民局,但关键似乎在国内。我硬了头皮,给中国驻加使馆打电话,提出请他们放我女儿出来,因为,在当时使馆有人专门记录中国公民在加的各种“反国家”行为,重者列入黑名单,这样的人,要一生中与家属团聚,就连想都不用想了。我对中国驻加使馆领事部负责人说,“我对国内落实知识分子政策很失望,希望移民加拿大”。这样说是为了避免他们会以“反革命”将我列入黑名单。最后,不知是她敷衍还是真的去办了,答应帮助我去“反映,反映”。其后,我还找到了Sault Ste Marie选区的国会议员Steve Butland,他是新民主党的议员,我和韵倩先见了他的秘书,一见面,原来这位秘书竟是韵倩在Sault College学英文时的老师,她一下子就把我们引见给了Butland先生,谈话很亲切,问了几个关键问题,要我们放心,他一定为我们尽力。随后,他二次亲笔写信给移民部长。当两年后的一九九一年九月,小蕾的移民签证批下来时,Butland亲自打电话告诉我这个喜讯。此时,在中国小蕾尚没接到签证已下达的通知呢!一九九一年十月,经过二年多苦苦奋斗、奔走,小蕾终于在多伦多与我们团聚。回到Sault Ste. Marie, 我们同小蕾一起再次拜访了Butland先生,当面致谢,并且拍照留念。 她在离开上海时,到机场送行的有九十二岁的爷爷和八十七岁的外公,以及舅舅和姑姑们一大帮亲人。小姑(我六妹)在小蕾臨离上海的前几天,每当出门总是手拉着小蕾的手,生怕还有意外,让我们能够在加拿大圆满团聚。亲人们对小蕾的关心和爱护超越了我们的爱,小蕾和我们将永远铭记。 回到故乡全家大团圆 一九九零年七月,我们正式获得永久居住权的移民签证,即绿卡。三年后,我们加入了加拿大国籍,向英国女王宣誓,唱加拿大国歌“啊,加拿大…”,成为加拿大公民。 一九九四年一月,我到香港与三姐会合,再回上海,香港机场三姐来接我,见面时悲喜交集,不胜感慨。到上海时,同爸爸见面时,他老人家已九十五岁我们又与兄弟姐妹来了个大团圆,欢天喜地过了春节,我们去宁波给母亲扫墓,我们拍了一张全家福,人数竟有近四十人之多,这是爸爸在世时,最后一次聚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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