奔向自由(上) 谨以此文献给我亲爱的三姐金文英 逃亡计划 一九八八年一月二十一日后,是我作为访问学者,在加拿大为期一年零二个月进修生活的最后一个星期。我在离渥太华西二百多公里的Petawawa国家林业研究所,接到我三姐的电话,其紧急的情况,出乎我的意料。她在电话那一边的香港告诉我,说国内形势很乱,官倒盛行、物价风涨、民怨沸腾,学潮风起云湧,大有山雨欲来风满楼之势,叫我在加拿大呆着,不要返回中国大陆了。 这次我已是第二次出国了,我从来没想过滯留国外,我已做好了回国的充分准备,影印了大量有关林火的科研文献资料,有几十公斤之多,对一年多来林火研究工件也做了总结,我一心想着回国之后,将所学的知识为我从事多年的林火研究贡献一份力量。当时,我是国内派出国的唯一一位从事林火研究的人员,主攻方向也是国内尚为空白的林火管理计算机系统,以及林火危险等级系统,我相信国家正需要这方面的人才。 但是,此时三姐的电话,却使我处于深深的矛盾之中。三姐的担忧,对国内形势的估计,被一年半后一九八九年的所谓“动乱”所证实。我一向很佩服三姐的眼光,这一次也不例外,接到她电话后,我陷入了沉思,我要留下,除了不能再从事林火研究外,就会立刻变成“黑人”,成为非法移民,没有了合法身份就意味着失去一切权利,没有合法工作的权利,没有医疗保险,只能蜷缩在唐人街打黑工。而更主要的是,也许我和韵倩将会是永久的分离。此时,我已同她分别达十四个多月之久了,虽然,在过去的岁月中,生离死别早已成为习惯,但是像这样前景无望的分离,将看不到尽头。 经过几个昼夜不眠的思考后,我作出这样的打算:在这里寻找一个第三次出国的机会,并且在未来的一次出国时,把韵倩也带出来,从而达到无太大的后顾之忧,在实现这点之后,再想法把小蕾也带出国。这个想法在三十年前,移民国外还是“凤毛麟角”的当时,简直是天方夜谭,也包含着政治上的风险,因此我对这样的决定还是犹豫不决的。 因此就在最后的一周里,做了如下几項安排:一是请我的加拿大好友Golden Ramsey 为我寻找一个参加林火国际会议的机会,邀请我和韵倩出席;二是把我在加拿大省下的三千加元,交给我的外甥齐放保管,(当时他已开始在加拿大读硕士了),在需要的时候,为我和韵倩购买来回加拿大的机票;三是向我的朋友Els Winkler表示,我可能还会到加拿大来,并带上我的太太,希望到时我们能暂住她家。 在一个星期内作出这个决定和计划的时候,只有三个人知道,这就是:我、齐放、三姐。Golden知道我有再来加的想法,但不知道最后的意图。这决定和计划,就连韵倩都还不知道。我记得当时,她还想在我访问的最后阶段来加探亲,当然这是不可能的。 惜别加拿大 在我即将离别加拿大前,我所进修的国家林业研究所开了一个相当盛大的告别冷餐会,几乎所有研究所的人员都参加了。指导我完成《大兴安岭林火管理计算机系统》的Peter Kourtz博士,在讲话中对我在访问期间所取得的成绩,表示祝贺,认为很不平常,很突出(Remarkable)。我自己回想起来,那段时期,确实是拼命在工作,有时早上四、五点钟就到办公室,坐在计算机终端了,工作到了7点,在地毯上躺一会,等八点大部分人上班时,又干起来,直到一天的结束,吃过晚饭,再干,直到晚上十点多,工作起来就没了昼夜,也没了周末,一天又一天重复着相同的作息时间。硬是在五个月内,由一句Fortran编写程序语言都不会写,到最后完成一个由二十九个Fortran程序组成的林火管理系统,这个系统后来写成了一篇论文,被评为一九八九年中国消防系统十大优秀论文之一,又被《林业科学》杂志接受,定为出版的稿件(后因我已来加,就没有再顾得上应杂志社要求修改发表了)。 渥太华-香港-上海-哈尔滨 一九八八年一月二十七日,一大早,我的好友Golden,及Els一家人,开了二小时车,送我到渥太华机场,一起共进早餐。到了离别时,我不禁潸然泪下,这是多么热情的人民,多么友好的国家,人们常说加拿大环境好,无污染,更重要的是加拿大人友善宽容、大度通达,是一个真正的和諧社会,我是多么想往成为他们之中的一员,多么希望在这样的国度中自由地生活和工作啊! 回程时先在香港停留,三姐在机场迎接我。我在其后的一个星期内,除了游览香港外,与三姐讨论了我计划的各个方面,讨论的细节已记不清楚了。毕竟过了二十多个年头了,但记得当时,听她介绍了糟透的国内形势,多少增强了一些我出走到加拿大的决心。 一星期后,由香港到广州转乘火车,去了上海。一过罗湖关口,拥挤和混乱的场面就呈现在眼前,与加拿大、香港简直是两个世界。到上海时,韵倩到火车站接我。到家时,爸爸和全家人都很高兴,但是,我一点没有向家人透露出丝毫有关我的计划,哪怕是一点点暗示。 上海那时正在流行甲型肝炎,生怕被染上,在上海过了二星期,我不得不走。在天津二姐家短暂停留后,最后,回到了哈尔滨我的家。韵倩母亲已经为我出国期间照顾我的一家,在哈尔滨住了一年多,我回到哈尔滨后,她就急着要回上海,毕竟我的岳父,一个人在上海等得太久了。回到家,除了韵倩外,我还是没有向任何人透露我的一点点计划,这个计划一旦曝光,不光是一个失去领导信任的问题,更有可能还会招来牢狱之灾。 回到哈尔滨一件事是我女儿正值考大学前最后一学期,虽然上的是哈尔滨重点中学,但学习成绩却一直不好,青春期读书有点心不在焉。小蕾上大学的努力已到了冲刺阶段,最后很可能是无果而终。 飢餓狼群,撕搶课题 另一件更大得多的事就是,所内正卷入一场全国性报课题、争经费生死决战。一九八七年五月七日,大兴安岭一场特大森林火灾,毁林面积达一百二十万公顷,即一万二千平方公里原始森林,人员死亡官方数字为二百零六人之多后,实际死亡数字为四百多人。中央和黑龙江省隋即拔出总数三千万元作为林火科研经费,这在当时是一个巨大的数字。消息一出,立即引来林火科研有关的院校和科研单位,以及那些与林火研究无关的单位激烈竞争,大有烧香(指与林火无关却争林火科研经费的单位)挤掉和尚(指林火研究单位)的趋势。对这个来势凶猛的形势,我毫无思想准备。林业部和省科委直接抓,成立了所谓专家委员会,由黑龙江省林科院院长周正任主任,之所以任命他为专家委员会主任,说他年青时,“做过几个月的林火研究”,而大多数专家都是与林火无任何关系,都是各级的领导,听起来是冠冕堂皇的专家委员会,实质上是外行领导内行的翻版,最后沦为钱权交易的分赃委员会。 往往同一课题由多个单位争抢上报,竞争相当激烈,而有些单位根本不懂如何去搞这些课题,却用了大得不能再大的标题,哗众取宠以达到抢到课题,抢到经费的目的。我因为刚从国外进修林火研究回来,人们对我趋之若鹜,纷纷要我加入他的课题组,以增强实力。记得当时我在《森林防火》上发表一篇文章,题为《建立中国林火危险预报系统》,一时间洛阳纸贵,其实那篇文章只是一纸建议,并非实际研究成果,当时因无其它类似的文章可以引用,一时成了诸多竞争课题引用的“经典”文献。 当时,我所受林业部资源中心之邀与他们组合,共同竞标《计算机林火管理系统》,我们的对手是东北林学院与哈尔滨船舶工程学院联合体,他们的计算机力量相当强,但没有一个人搞过林火管理。 竞争失败,所有课题旁落 课题以及和三千万课题经费的争抢,闹了一年多,直到一九八九年春才“分赃”完毕。我说这是分赃,是因为人们在台下,而不是在台上进行交易,纵横捭阖、错综复杂,这是一场典型的权钱交易。一些单位用哄骗抢夺套取大量的课题经费,这些经费的大部分,或被吃喝挥霍、或公费出国“考察”,或瓜分据为已有,美其名曰“奖金”。几年后三千万经费被挥霍一空,得到的却是几件“皇帝的新衣”,几项“国际水平”的项目,几项“国内首创”的项目。 我所参加的《计算机林火管理系统》的项目,最后没有经过项目竞标起码的程序,没有经过项目竞标者的陈述、论证、答辩等,而由所谓的“专家委员会”投票决出中标者。这些所谓的林火专家中,没有有一个人了解哪怕是最基本的林火及其管理的,却堂而皇之地决定了被剥夺发言权的投标者及其课题的命运。更有甚者,我的合作对象资源中心竞标在失败后,马上就背着我找对手单位安排合作,完全把我撂在一边。看到如此腐败的内幕,当时气得真要发疯,跟一名当狗腿子的处长大吵起来,骂得他狗血喷头。 加拿大援建大兴安岭林火管理项目中方经理坚拒我参加 回国后另一件事也使我十分愤怒,就是我在加拿大当访问学者的时候,加拿大中国大兴林火管理项目的加方经理,希望我介入这个项目,参与引进推广《加拿大林火天气指示系统》,在1983年起我曾编写计算机程序,用来试验推广加拿大林火天气指标,用于黑龙江省某些林业局予报林火发生用,为林区推广还办起了学习班。这也是我在加拿大学习的重点内容,他们还让我参观了安省的林火和航空管理中心,以及雷湾地区林火管理中心,他们認为我作为中方科研人员这是非常合适的人选 。这次我回国后,加方经理又电报请我到加格奇,大兴安岭林火管理中心,与中方经理起商落实计划,中方经理金可参当着加方经理假装一起認真讨论,加方经理一走,就拒绝我参加。事实上我是得到我在的森林保护研究所同意,我完全无尝条件下为中加项目作贡献。而中方那些当官的在项目中营私舞弊,为了掩盖他们的丑行,就拒绝外“外来”人员介入。 韵倩被剝夺晉升高工 我回国后,看到所内与我和韵倩同样资历,甚至更年青一些的人,都先后评上高级职称,但是,我和韵倩始终还没有。事实上那时高级职称的评定已经产生了弊端,以致出现职称大贬值,所谓“高工满地跑,工程师不如狗”,谁没评上实际上等于降了等级降了工资。我想我没评上,还情有可原,出了国,在当时看来“捞一把”的谚语,作为平衡,就暂时不考虑了,但为什么没有韵倩的份,她有科研成果,英语考试也能过关,几次考核都不允许她参加。她平时行事低调,对人总是礼让三分,大概领导认为她好欺负,把本该属于她的高级职称的名额,都给了院里领导夫人了,那个夫人属于无所事事,却是顶科技人员名份的闲人。事情到哪儿去讲理,这还是能使我们呆下去的地方么?就这件事,大大地伤害了韵倩,使她也产生了离开这个逢行弱肉强食的野蛮的世界。 这使我又一次清楚地认识到,中共对知识分子的态度是多么虚伪,从一九五三年中国全面倒向苏联,我们初中好端端的学英语,突然全国都改成学俄语,造成一代科技工作者脱离美英西方领先的科学技朮。以党的需要为名,把我们骗到北大荒。当你花了国家金钱送出国培养成研究林火人才后,又被当权人士的嫉妒和利益,硬是使得我学而无用,到了大兴安岭林火项目干脆无论是才不用你,侭管你已成为名符其实的专家。 所以我是下决心要离开中国了。 这一件件事使我终于定下决心,永远离开这群你争我夺的狐朋狗党,永远离开这个体制腐败的国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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