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2013）七月十二号，BBC发布讣闻，伊莲·摩根 (Elaine Morgan) 在威尔士逝世，享年93岁。BBC给她的评价是有影响力的作家和女权主义者。还说她是一位科学叛逆者。伊莲·摩根的照片：

我觉得更恰当的评价应是一位伟大的业余科学家。说她伟大是因为她用漫长的一生为坚持一个科学理论孤军奋战，有虽千万人吾往矣的勇气。说她业余一是因为她是文科毕业生，二是因为她宣传的理论一直被主流科学视为无稽附会而不屑一顾。说她是科学家是因为她把几乎一生最大的精力、热情都贡献给了那个甚至不是她首创的人类进化理论----水猿进化的科学假说。对于这个理论来说，她不仅仅是宣传家和辩护士，更是实际建筑师之一。

伊莲·摩根出生于1920年，毕业于牛津大学，在婚后作了七年的全职主妇。然后开始写作。伊莲·摩根是一位成功的才女，本来是一位热情的女权主义者。她曾担任20多年的电视编剧，并获得多个奖项。伊莲·摩根在五十岁时从莫瑞斯的畅销书《裸猿》中读到英国海洋生物学家哈代爵士的人类起源“水生理论”，大受启发。这个理论假定人类的祖先在进化过程中经历了一段或几段水生时期。1972年，伊莲·摩根以此为据，写作出版了《女人的起源》一书，直接挑战那种传统的男人出外打猎，女人在洞穴中等待的假说。她认为由于女人丰乳肥臀，更适合游泳，所以在水猿进化中起了比男人更大的作用。《女人的起源》先后被翻译成包括中文在内的20多种语言，行销百万册。不过这本书现在看来有点女“愤老”的味道，比如里面所有英语的“man”都给换成了“woman”（例如把 mankind 写成 womankind 令人喷饭）。从生物学的角度来看，这本书确实外行，除了转述外，有很多内容是想当然。有人就是仅仅读了这本书就简单得出了水猿理论是简单附会的印象。本书的可喜之处是文笔老辣，不滞不流，活泼简洁，举重若轻，读之引人入胜，远好于那些专家们的枯燥著作。

但是伊莲·摩根并没有就此止步，她从此潜心钻研进化论，10年磨一剑。于1982年出版了其另一本畅销著作《水猿》。从这本书开始，伊莲·摩根就以一个业余的学者的姿态不断挑战人类进化的传统理论。她开始在辩论中大量运用专业的生物进化论和海洋生物学知识，熟练使用古生物学，解剖学，生理学的专业术语。在她的不断宣传下，水猿假说在公众中有了影响。主流学术界在整体冷冻她的同时，也间或对这个假说有了评论。主要的批评是水猿说“没有提供新东西”，“没有硬证据”。这两个批评代表了主流生物学界的基本看法，一直到现在。

平心而论，“没有提供新东西”的指责是错误的。水猿说不但提供了全新的进化理论，让所有接触到它的人都有耳目一新甚至恍然大悟的感觉，而且是“目前唯一能够给类人猿直立行走提供合理解释的理论（伊莲·摩根语）”。

“没有硬证据”也不应当成为摈弃水猿假说的理由。因为很多伟大的理论假说在开始时都没有硬证据。关键的是有没有反面否定的证据。

伊莲·摩根不断的努力还是有成果的。1987年由欧洲社会生物学会和荷兰人体协会在荷兰沃肯堡共同主办了以水猿假说为主题的大会。会后主办方把正反双方所有的论文结集出版成书。题目就叫《水猿：实事还是故事？》。这本书共二十二章，大部分是支持水猿说的。不支持的也没有提出反证，只是强调即使不用水猿说，用其他假说也可以解释水猿说的证据。

沃肯堡大会的成功，促成了伊莲·摩根的新书《水猿假说》出版。这本书写得非常好，有条不紊地梳理出水猿假说的主要论据，是该理论的扛鼎之作。不破不立。伊莲·摩根首先把剑锋指向了从猿到人过程的“草原说”。该假说认为，随着气候变得干燥寒冷，茂密的东非雨林渐渐地变成了大草原，森林消失了，原来在树上生活的猿类不得不下到地下，于是直立起来，腾出双手，使用工具，脑量增大，学会说话，如此这般，就进化成人了。伊莲·摩根说：不对不对！草原上的哺乳类成千上万，全部是四条腿跑（除袋鼠是跳跃），说明四足优于二足，为什么猿类就能直立行走？灵长目的狒狒完全适应草原环境，它们就是四足行动。人类近亲大猩猩和黑猩猩现在也来到地上了，它们为什么宁肯用奇怪的指行也不用二足行走？这一仗伊莲·摩根赢了，赢得很漂亮。因为后来的古气候学和古人类学证明了东非草原化不过两百万年，而类人猿直立行走了则起码五百万年或更长了。那些类人猿都是顶着个黑猩猩一样大的脑袋，不会用石器，更不会说话地在森林里直立晃荡了几百万年。而且还不是偶然单线进化的，类似的猿类是一个大家族，起码有几十个不同的种。所以“草原说”是不对的。

更何况直立行走还给类人猿们带来了生理上的大麻烦，包括腰椎疼痛，颈椎疼痛，背疼，静脉曲张，高血压，胃下垂，子宫下垂，腹股沟疝，早产难产等等等等，更致命的是直立运动需要极高的平衡机能，否则动不动就会摔倒。不管是狩猎还是逃命都是下下策。黑猩猩偶然也能直立行走，尽管所耗能量与四足运动相仿，但是很不稳定。所以说类人猿们采用了直立行走的方式一定有迫不得已的理由。

是什么环境迫使类人猿们不得不直立起来的呢？伊莲·摩根回答：是在浅水的环境，所有猿类在趟水的时候都是直立的。无数世代的水生环境改变了类人猿们的生理结构，使得他们回到陆地上后，也得以保留了直立行走的姿态。这个解释太有说服力了。

伊莲·摩根还用水猿假说来解释其他的一些人与黑猩猩的明显区别。例如：

人类皮下脂肪丰厚，80%的脂肪储存在皮下，20%在内脏。黑猩猩则相反。这一点人与水生哺乳类相同，因为在水里必须靠皮下脂肪保暖。反对的观点说人与黑猩猩的脂肪成分并无不同，这显然是文不对题，反对无效。

人类采用大量排汗来降低体温，这与包括黑猩猩在内的大部分陆生动物不同，因为在陆地上水和盐都是非常珍贵的。反对的观点说人的汗腺与海洋动物的泌盐腺来源不同，所以与海生无关。但这并不影响类人猿曾经生活在水盐丰沛的环境的假说。

人类的体毛基本退化，因为在水中体毛无助于保暖。而黑猩猩及所有陆生动物（厚皮类除外）都有毛。反对的观点说很多水生动物也是有毛的。但水猿说所指出的是在水生环境可能导致体毛退化，没说必然导致，是“可以有”，没说“必须有”。反对无效。反对的观点又说毛囊的密度人比黑猩猩还高，但水猿说指出的是体毛的功能退化，这与毛囊的密度有何关系？反对再次无效。

人类吞咽时是不呼吸的，说话时是控制气流的。因为会厌脱离了口鼻腔，下降到喉咙里。这就为自由发声提供了可能性。 黑猩猩的会厌是紧贴在鼻腔和口腔的连接部，是反射性开合，吞咽不影响呼吸。水猿说认为这是在游泳时大脑精确控制呼吸的结果，而只有自由控制呼吸，才能讲话。陆生动物则毫无必要去控制呼吸。反对的观点认为很多陆生动物在水中也能憋气，所以说话与水生环境无关。但是能憋一下气和自由控制呼吸能是一回事吗？狗也能把钢琴踩响了但狗能弹钢琴吗？反对无效。

除此以外，还有很多例子，比如头发，比如鼻子的形状，比如血红蛋白的带氧量，比如肾脏的排钠能力，耳蜗发达，触觉发达，嗅觉退化，好多好多，都与水猿说相符合。直接反对的证据大概有两条，都十分无力。第一是说水生动物都是流线型体型，而人不是。第二是说水生动物的四肢都退化，而人不是。水猿假说对第一个批评的解释是人比大猩猩的体型要流线得多；对第二个批评的解释是类人猿曾在广阔的浅水域生活，以软体动物和甲壳类为食，需要趟水，而趟水的动物（如涉禽）都有长腿，所以腿变得长而有力。

除了上面提到的《女人的起源》《水猿》《水猿假说》以外，伊莲·摩根在科学方面的主要著作还有《进化的疤痕》、《孩子的起源》、《裸露的达尔文主义者》等等。目前，伊莲·摩根所致力的“水猿假说”，在科学家和大众中获得了越来越多的肯定和支持。伊莲·摩根本人也在87岁高龄被邀请到伦敦大学学院（University College London）作水猿假说的专题演讲。应该说是迟来的荣誉。

伊莲·摩根在92高龄出版了她的自传《小鬼，干掉他们》。她一生活到老，学到老，研究到老，写作到老，堪称是女版的姜太公传奇。用一句套话来结尾。作科学家难，作业余科学家更难，作一辈子被主流学界冷遇的业余科学家是难上加难。仅以此文向伟大的科学家伊莲·摩根致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