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面谈风格。有人谓毛泽东诗词虽然大气,但风格上不能算上品。比如说宋词,婉约派是词的正宗,豪放就次一等了。用他们的标准,连苏东坡都不被认同。夏敬观说苏词“如教坊雷大使之舞,虽极天下之工,要非本色”。什么意思呢?雷大使是男的,跳舞怎么也比不过女的。李玉刚唱得再像,到底是个男的。他们认为,像晏叔原“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和秦少游“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才是词家本色。进一步,只有曲折含蓄的,才是好诗。
应该说,持此看法的人是懂词的人,而且一直是主流看法。这个看法占据了周清真以下整个南宋词坛,继而元明清乃至民国。然而这种看法的根本问题是,他们把一种风格从平等的地位拉到了统治地位,把形式看得比内容还重要。这样一来,写来写去,都是重复前人的遗意,吃别人嚼过的馒头。词的路越走越窄,走死了。
比如说,毛主席有一首《虞美人》:
“堆来枕上愁何状,江海翻波浪。夜长天色总难明,寂寞披衣起坐数寒星。晓来百念都灰尽,剩有离人。一钩残月向西流,对此不抛眼泪也无由。”
这首词毛自己认为不好。怎么不好呢?如果按照婉约风格派的标准,这才是好词呀。我的看法,这首词不好就不好在词范上。不信你把它打碎了,扔到全宋词里,它就像把盐洒到水里,一下子就完全混合,找不着了。“词范”是我生造的一个词,形容一堆词组加起来给人带来的特殊的味,特殊的语境效果,一种选词造句的模式。
南宋到民国,所有的词人都用一种南宋亡国词范。风花雪月,头疼脑热,无病呻吟,小里小气。这个观点非我独创,王国维就曾说过:“近人祖南宋而祧北宋(类似土共祖小平而祧泽东),以南宋之词可学,北宋不可学也。学南宋者,不祖白石,则祖梦窗,以白石、梦窗可学,幼安不可学也。”因此学来学去,一蟹不如一蟹,散开来则一窝不如一窝,流传下来是一代不如一代。所以王静安才有“北宋后无词之叹”。
北宋以后填词是士大夫、乡绅们自抬身价的小玩意儿,大家都没有思想,只好比词范,看谁作的像南宋的词。互相吹捧,似乎深奥无比。就好像学物理的一定要把相对论说得高深无比似的。其实,说白了,南宋词范是很容易模仿的。
请看篇首词《绿头鸭》:
“醉留人,相逢谁在香庭?处飘萍、凄凉酒病,故国梅花归情。粉墙移,隔花似见,月暗处、流落佳人。夜冷花零,孤窗曲径。前朝旧事随烟平,看流瓦、清辉佳丽。宝奁挂秋英。离别恨,飞上银霄,耿夜孤明。
梦觉来,露痕轻缀,浣手重赋清景。燕交飞、暗香拂面,转楚腰,犹说盈盈。忆得中原。风吹画栋,翠香飘落锦衫青。且休问,笙歌朱户,枉自夸娉婷,到如今,梅花折尽,难寄离情。”
这样一首南宋词范的词,要写十首也容易。这也不是什么宋无名氏作,那是个噱头。作者就是药某。是为了打掉对南宋词范的迷思而放的靶子。这个《绿头鸭》就像个绿头蝇,毫无思想,毫无内在逻辑,就是把南宋词的只言片语像美国人的GUMBO一样,稀里糊涂的搅和在一起。当然是劣质的词。
南宋词范流毒甚广。现代人也有刻意写南宋词范的,他们对卫星,计算机,基因甚至飞机火车等现代生活完全无视,沉浸在清朝至宋朝的臆想场景里做诗填词,以为那样才是大雅,以为难得。其实朱子就说过,像这样的诗“一日作百首也得”。王国维也说过同样的话。文学如不跟生活同步,它就死定了。要治疗南宋词范的毛病也不难,你只要登高临海,直抒胸臆,就是盛唐北宋的气象了。
可惜,那些台湾人和右派们所推崇的民国第一流的好词,就是类似《绿头鸭》这样的东西。他们犹抱琵琶半遮面想说的第一流诗人是谁呢?
2012-12-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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