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诗要讲究意境。这古人也知道。但把他提到鉴定诗歌的最高标准的是王海宁。他在《人间词话》里说“词以境界为最上。有境界则自成高格,自有名句”,“言气质,言神韵,不如言境界”。那么,意境是什么呢?王又说:“今古词人格调之高无如白石。惜不于意境上用力,故觉无言外之味。弦外之响,终落第二手”。所以说意境是有余味,有联想。王又进一步分类,把境界分为有我之境与无我之境。有我之境直抒作者胸臆,无我之境则作者变成摄影师,让景物自己说话。无论有我无我,“所造之境,必合乎自然,所写之境,必邻于理想也”。所以好的境界除了有联想外还一要合情合理,二要有思想内涵。
怎么才叫合情合理呢?王海宁提出“隔”与“不隔”的标准。王并没给出定义,只举了几个例子。不隔的例子:
“池塘生春草”,“空梁落燕泥”。像看照片一样。不用解释。
隔的例子:
“谢家池上,江淹浦畔”,像猜谜。谢灵运写过“池塘生春草”,所以谢家池上,就是春草。江淹写过“春草碧色,送君南浦”,所以也是春草。绕了一大圈,并无新意,所以是隔。还有一种隔,是粗陋,乱说大话,无法想象。例如“脚踩南山虎,手擒东海龙,探头出宇宙,抬眼雷电生(药某作)”就是胡说八道。
总结一下,王海宁所说境界就是能充分调动读者头脑中的形象思维的效果。境界高的就是新鲜的,信息量大的景象。“日破云涛万里红”虽有形象,但我们常看傅抱石、关山月的“江山如此多娇”的画,这个意境不是很新,而且没有余味,信息量不大,所以境界不高。如果说云涛的寓意是阻力的话,就应该用“踏破云涛万里红”,因为“日”字本来就是多余的。当然如果“日”有别的意思的话,就不多余了。
再看作者另一首《七律·园竹》
“小园静静碧湖边
阅尽沧桑数百年
夏响青篁冬悦雪
昼巡红镜夜观天
民生最念狂风后
世事常思细雨前
把卷南窗桑梓月
鞠躬尽瘁为苍黔”
红镜是红日的代称,出自李贺《河南府试十二月乐词并闰月。六月》:
裁生罗,伐湘竹,
帔拂疏霜簟秋玉。
炎炎红镜东方开,
晕如车轮上徘徊,
啾啾赤帝骑龙来。
用这个僻典是王海宁所说“隔”的最佳注脚。为什么不能用“红日”?李贺诗中红镜虽是自创,但其意非常明白。“红镜”用在《园竹》中就是卖弄了。好诗人是从不卖弄的。另外用红镜代替太阳有硬伤。李贺诗中红镜是朝阳,是像镜子一样可以目视的。而《园竹》的太阳是“昼巡”,走过天空,不能目视,用朝日来代替就牵强了。
全诗最重要的是颈联,说的是他临危受命在狂风后的特殊经历,和他“把动乱消灭在萌芽状态” 的治国方略。应该说是言之有物。但其他几句均不甚好。首先写竹的是应该明里暗里扣着题,而此诗只有第三句与竹有关。第一句叠字“静静”不好,除非二句是“茫茫”数百年,否则一个“静”就是个废字。“阅尽”与“尽瘁”重了,可换掉一个。夏响,作者是想把夏日微风吹得竹叶哗啦啦的意境表达出来,以响来衬托静,是个好字。但我最不喜的是“响”字的发音,与“夏”太近了,念着绕口。可试“暑响青篁寒悦雪”。颔联最大的问题是他表现的是闲逸,舒适的情怀,这就与末句“鞠躬尽瘁”的形象太矛盾了,意境不和谐。另外全诗的味道像明朝的阁老,与作者的身份不符。这倒也不奇怪,诗与诗人的境界永远是脉脉相通的。有人说上海人骨子里永远是管家,当不了主子。原来还不信,现在是不得不信了。
还有常凯申的诗句(在《潜伏》里看到)“朝霞映旭日,梵呗伴清风,雪山千古冷,独照峨眉峰。”第一句是小儿语,朝和旭都是日出之意,重了,属低级错误。比上面“日破”一句还差。第二句的“清风”说明作者不冷,那第三句“雪山千古冷” 就不是感受而是推想。有了这个想象,就应有下文来接应。比如“高处不胜寒”后面就有“何似在人间”。可是结句“独照峨眉峰”并没有回应冷的问题,而是直接跳到首句衔接“旭日”。所以“千古冷”在全诗里就显得有些突兀。勉强可解释为千古冷是因为暗,缺乏日照。但这样一来,“千古冷”雪山就坐实了峨眉山群峰了。查峨眉山位于中亚热带季风气候区域,绝大部分无常年积雪,雪山千古冷不是峨眉山的典型写照,违反了王国维“所造之境,必合乎自然”的标准,不是好境界。如不提峨嵋,改成“独照第一峰”似稍好。本来作者要表达的是“主耶稣只保佑我一人”的得意之情,但是读起来却给人古怪别扭,孤僻阴森的感觉,像是西毒欧阳锋在练九阴真经的场景。这就叫力不从心。相较之下,毛的“暮色苍茫看劲松,乱云飞渡仍从容,天生一个仙人洞,无限风光在险峰”则气韵连畅,无一字可动,是天然好言语好境界。
至于李杜苏辛,境界那是没得说的。这里只需举例证明毛泽东的诗词的境界也一样不让古人。先说无我之境的。前面提到“雨后复斜阳,关山阵阵苍”是远镜头横摇。还有“万山红遍,层林尽染,漫江碧透,百舸争流”是全景拍摄。 虽是写景,但“所写之境,必邻于理想也”。一个是战地的庄严,一个是自然的生机,都给人无穷之言外之味,弦外之响。诗家语有时很奇妙,最直白,最简单的有时反而是味道最浓的。相信大家都有秋天在New England看红叶的经历吧?下次再去时,试一试用诗句来描述漫山的红林。包括前人的什么“朝来谁染霜林醉”,“霜叶红于二月花”等等,你会发现怎么也不如“万山红遍,层林尽染”这八个字来得舒畅,来得真切。真是神了。
再说有我之境的。有“风展红旗如画”,“万木霜天红烂漫,天兵怒气冲霄汉”,“苍山如海,残阳如血”,“须晴日,看红妆素裹,分外妖娆”,“一片汪洋都不见,知向谁边?”,“待到山花烂漫时,她在丛中笑”,等等。以上所有例句,给读者展现了一幅幅美丽壮阔的画面,都反映了作者强烈的感情取向,所以都是很好的有我之境的佳句。而且毛主席诗词不论是表现什么境界,都绝对不“隔”,感情喷薄而出,毫无矫揉造作,所以艺术感染力就极强。
还有因为一字而境界全出的。“红杏枝头春意闹”的“闹”字,“云破月来花弄影”的“弄”字都是经典好例。毛主席也不乏这样的点睛之笔。比如“不周山下红旗乱”的“乱”字。换个别的字,如红旗展,红旗飘,红旗举,红旗遍,红旗出,红旗度,红旗过,红旗到,红旗艳都不好,只有“乱”字能把刚刚唤起的千百万工农跟反动派打作一团的形势,还有遍地造反的气势能淋漓尽致地表现出来。同时也把作者兴奋,惬意的主观心态生动地展露出来。还有“待到山花烂漫时,她在丛中笑”的“笑”字,也是提纲携领,一字把全诗的精神面貌完全表达出来了。因此用王国维的标准,毛泽东诗词确实是达到了极高的境界。
2012-12-26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