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走后没几天,我迎来了第一个没有母亲的母亲节。
刚丧母的我,很不习惯满眼冲过来的母亲节广告。那样的铺天盖地,那样的的呼天抢地。广告商们,可曾体恤到丧母人的心境?尤其是被瘟疫隔开,不能赶回去送终的我?
原来和家里约好了这天和我妈视频。可是,现在我要独自撑过,这个最难熬的日,和夜。
母亲走后,我失魂落魄。
上午九点钟,发现自己按时到了公司停车场。可是忘记了为什么周末来上班,忘记了车是怎么开到了这里。有没有走高速,有没有闯红灯,恍惚之间好像有人喇叭滴我。应该是老马识途的车,自动把我载了过来。望着空无一人的停车场,崩溃一般,我又掩面而泣。
母亲走后,我不再惧怕死亡。
隔在自己和死亡之间的屏障,已经消失了一大半。生命的尽头,不再冰冷,不再孤独,已经有母亲在等我。一个人独处的时候,喜欢看天上的云,在云朵的卷舒之间,仿佛看到母亲慈祥的脸。
日间,变得嗜睡,希望母亲能走入我的梦境。夜间,变得嗜酒,希望半醒半醉之间,能和母亲说说话。
母亲走后,我变得很分裂。
一面照样谈笑风生,不告诉身边的人母亲的离世。隐约中,还想保持生活原来的样子,幻想着母亲还在等我,像过去等待我的三十年一样。还想日子顺着惯性,就这么继续滑下去。
一面又觉得,生活的意义不再,不知道每天早上,起床是为了什么。每天在扮演自己,不再是自己本人。眼泪像一个水龙头,人前关上,保持礼仪不失态。人后拧开,任其流满襟前。
最后一次拥抱母亲,是瘟疫前回国探亲。母亲已经变得矮小瘦弱,曾经挺拔的身姿早已不再,只任我拥她入怀,也没有了以前的回抱。
母亲是个简单快乐的人,高高的个子,走路脚下生风。生养我们姊妹四人,依然保持纯真善良。记得小时候有讨饭的上门,她差我搬凳子递饭,还出来问人家要不要酱油。在父亲挨整的日子里,母亲一个人带着年幼的我们,撑过了最难熬的两年。
我每年回国探亲,都会拍全家福合影,家里的每个人都站在同一个位置。母亲脸上的笑容,永远是最舒心,最灿烂的,她脸上的每一根笑纹,都往外散发着浓浓的爱意和满足。但是母亲的身高在慢慢收缩,家里曾经个子最矮的我,早已悄悄高过母亲。
如今抱着已矮我半头的母亲,我在心里第一万遍地道歉。
对不起妈,我不能晨昏定省。
对不起妈,我不能床前伺候。
对不起妈,我明天又要远行。
我又一万零一遍地明白了,为什么三十年前出国时,所有的人都欢呼我能如愿以偿了,只有母亲一人,从来没有同意过。
因为只有母亲,明白和子女的分离,意味着怎样的痛苦。母亲思念子女,永远多过于子女思念母亲。那种空落落,伸手不能触及的孤寂和担忧,会一点点侵蚀一颗做母亲的心。我即便远飞,也像是一只风筝,线的一头永远攥在母亲的手心。母亲的怀抱,永远是孤雁思念的湿地。
三十年过去了,直到我自己有了孩子,直到我自己的孩子也远离身边,直到我自己也坠入无边的思念,我才真正理解了,三十年前母亲对我的不舍,和这漫长的三十年中,母亲对我日日夜夜的思念。
我真的是后悔,自己忽视了母亲当年的感受,真的是后悔,为什么我要自己亲身经历了,才开始相信母亲的话。我不由地问自己,人为什么一代一代地传承,又一代一代地经历着同样的痛苦?
今生今世,我欠母亲三十年的思念。
我亲爱的母亲的生日,是母亲节后的第一天。
写于2021-05-06,改于2022-5-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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