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到美國的時候居無定所。三個月後買了車,活動範圍大了,就搬到了歐森太太家。
歐森太太當時八十多歲,個子不高,每天容妝精緻,衣服顏色搭配一絲不苟。她丈夫早亡,兒子是我們學校的教授,已娶妻生子,住在隔壁歐森太太為他建的婚房裡。歐森太太靠鎮上的幾處房產租金過日子。自己住在這個年代比較久遠的樓房裡,同時還把房間出租給我們。
這幢樓房坐落在鎮上一條靜謐的小路上,樹木成蔭,房子錯落有致,樣式也各色各樣。散步的時候,我會一一觀察,心裡盤算着,將來等我有錢了會買哪樣的房子。最喜歡一幢地中海風格的,黃色的小樓有個圍牆圍住,透過院門可以看到裡面花草怡人。
歐森太太這幢房子是個木結構的二層樓。一樓有一個巨大的餐廳,中間擺一張長長的餐桌,可以同時坐二十個人。但是歐森太太平時攤一桌子的賬單,把餐廳當辦公室用。真正的辦公室租給了勞拉。勞拉隔壁住着一位菲律賓留學生。主臥住着歐森太太。進門玄關處有一張巨大的照片,上面是歐森太太的兒子三歲時在玩水龍頭,那時候他剛被領養過來。房子後面還有個很大的游泳池,但是我們活動最多的是廚房。
樓上住着一位公司的外勤人員,每周只住四天,平時早出晚歸很少見人。另一位是個泰國留學生。樓梯拐彎處,就是我的房間了。我的房間很大,放滿了家具,但是我除了用桌子和床,別的也不怎麼碰。柜子裡塞滿了歐森太太的衣服。樓上原來是男生宿舍,共用一個衛生間。我去了之後,就分配我到樓下,和菲律賓同學共用衛生間,只是分配她早上用我晚上用。我從此養成了晚上洗澡的習慣,直到現在。
木結構房子的樓梯,年代久遠有點吱吱扭扭響。我有時候做實驗回來晚了,就光着腳,拎着鞋,四肢着地輕輕爬到樓上。
五個房客加上歐森太太,我們六個人年齡,職業,文化背景各異,組成了一個小小的聯合國。到了周末總有一個人給大家做飯,然後聚餐。泰國小伙子最會做飯,常給我們做咖喱燉肉,每次燉各種不同的肉,和一大鍋米飯。他當時買了一輛全新的本田車,每次保修他都會把單子收好,說畢業回國時一定能賣個好價錢。菲律賓同學是學食品科學的,正在做一個關於芒果的課題,她做所有的菜一律放芒果,每天帶回來一堆做實驗剩下的芒果。那段時間我們天天吃芒果,最後吃到吐。勞拉做的chicken pot pie是最正宗的,好吃無比。但是她平時最常吃的晚飯是微波爐烤土豆,烤好後切開夾上奶酪和鹽。我最不會做飯,就買現成的春卷皮包香蕉,油煎一下矇混過關。那時候是吃石頭都能消化的年紀,每天工作量大消耗大,從來不擔心長胖。
這些室友中,最讓我難忘的是菲律賓同學和勞拉。勞拉給了我很多幫助,而我們所有人又都給了菲律賓同學很多關愛,像一個宿命的循環。
菲律賓同學出生在一個富人家庭,從小念私立學校,車接車送。大學畢業後家裡做主,嫁了一個富人子弟。婚後生了個女兒,夫家重男輕女,噩夢就此開始。加上女兒有點智障,丈夫開始到外面胡混,賭博,回家就喝酒打人。因為娘家要面子,不同意離婚。菲律賓同學想不開就割腕自殺,未遂。好在她一路念私校英文不錯,就在女兒五歲的那年,考研究生來到美國,從此再也沒有回去過,只給女兒寄生活費。有時候她丈夫會打電話到歐森太太家,說女兒生病了需要錢,事實上是要錢去賭博。最關鍵的是,她丈夫死活不離婚。
這麼坎坷的命運,我們都很同情她,尤其是歐森太太,把她當女兒一樣疼。
有一次她去佛羅里達開會,離開後一直沒有向歐森太太打電話報平安,把歐森太太急得團團轉,真的就是在屋子裡來迴轉着圈踱步,逮誰問誰,怎麼才能聯絡上菲律賓同學。那幾天我們都很小心,早出晚歸地躲着她。
三天后菲律賓同學開完會回來,茶不思飯不想的歐森太太已經明顯瘦了一圈兒。她告訴歐森太太她的錢包丟了,沒錢買電話卡,不能打長途。這麼明顯的忽悠歐森太太堅信無疑,馬上替她買了電話卡,讓她夾錢包里隨身帶着,保證再不失聯。事實上開會真的是很緊張,每天守着自己的poster回答問題。有點兒時間就趕緊去找公司,找人遞簡歷找工作。加上她可能也真沒想到歐森太太會那麼掛心。
不幸的菲律賓同學,幸運地在歐森太太的庇護下,總算有了一段安靜的生活。我生日的時候,菲律賓同學送我一個咖啡杯,上面有一隻藍色的蝴蝶和一行字,born again。她說,她就是這隻脫繭重生的蝴蝶,到了美國才有了第二次人生機會。還說,人們總是“hungry for love”,感情饑渴。會用盡後半生去追求前半生缺失的感情。她就是一個例子。
另一位室友勞拉,是位白人中年婦女,應該有四十歲左右,南方人結婚早,兩個女兒已成年。她也是遭遇家暴,離家出走來到這裡。臨走時丈夫揪掉她的耳環,把耳朵眼兒都揪穿了,流了一肩膀的血。從此愛美的勞拉不能再帶耳環。當時我剛知道了菲律賓同學的故事,就感慨地對她說,家暴可能是個國際問題,不分國家和種族。
勞拉長相妖冶美麗,每天烈焰紅唇,在一家商業電台做外景採訪。勞拉特愛說話,每天不停地得吧得吧,是我的南方英語啟蒙老師。我們經常一起出去活動。出門前除了抹臉,她必準備一桶冰帶上,一邊開車一邊嘴裡嚼塊冰。非得遞給我一塊,還笑我不嚼只是含化。有一回我們去了宋美玲當年念書的南方小鎮看櫻花,見到一位帥哥中國人,身邊還有一個陪同。那是我至今見過最好看的男人,可以說是驚艷,嚴重懷疑是宋美玲家族的後人。勞拉發現了,拉着我站在路旁,直勾勾地盯着人家看。嘴裡喃喃說着,“我能為他而死”。
勞拉的好色還不止這次。我求她帶我去馬丁路德金故居參觀,她說,你看那玩意兒幹啥?但是在那裡看到很多好看的黑人弟兄,特有教養的樣子。勞拉又情不自禁地盯着人家看。還沒事兒找事兒地去問路。事實上勞拉就在亞特蘭大附近長大,路比誰都熟。
勞拉當時沒離婚但是available,也開始約會。
有一個加油站的老闆追勞拉,買了束塑料花送給她。勞拉氣死了,逢人便說怎麼可以送塑料花兒?怎麼可以送塑料花?我後來換車的時候,勞拉還是托他幫我賣了我的舊車。我那車是三百多塊錢買的,加油站老闆寫上六百,馬上就賣掉了。
另一個男朋友是位飯店經理,當過電影演員,就是老演男二號那種。飯店的牆上掛了一溜兒他的電影劇照,留着個小鬍子,和不同的明星一起騎在馬上,演西部牛仔。看上去他目光犀利,像是個聰明人。
我和勞拉去了飯店幾回後。認識了常去飯店的人。飯店裡有一張桌子,每周末有固定的一群人在那裡聚餐。羅伯特是其中之一。
羅伯特是個工程師。他過來要了我的電話號碼,然後有一次忘了為什麼送我回家。晚上九點回到家,羅伯特進來坐在飯廳里喝水。聽見我們聊天,勞拉就出來偶遇羅伯特。她裝作倒垃圾,穿戴整齊,繞過走廊來到飯廳,偶遇並和羅伯特聊天。
羅伯特離開後勞拉拉着我問了半天。她說她出去查看了,羅伯特開的車是凱迪拉克,又住在山頂上的大房子裡,一定有錢。我當時也不是不愛錢,只是覺得羅伯特的錢離我有點遠,主要是對他沒感覺。後來就無疾而終了。
現在回憶起來,勞拉當時一定很寂寞。總拉我一起進進出出,有時候跑很遠的路只為讓我看一幢她喜歡的房子。路上她也教我開車技術,說不能相信別人的轉向燈,因為人家可能會改變主意不轉彎了,你就慘了。她還介紹我怎麼用化妝品。說很簡單,just paint by number,按順序抹臉上就行了。但是她的烈焰紅唇我總是接受不了。
這幢房子裡的人和事兒,讓我來美國後,第一次感到有了家的感覺。大家聚在一起看電視的時候最熱鬧,我那時英語特爛,壓根兒聽不懂,看着別人大笑並不知道屏幕上發生了什麼。腦子裡總有一個漢譯英,英譯漢的過程。有一回屏幕上有個人跳海自殺了,勞拉滿眼淚水,可能多想了。我就說,哎呀,啥東西掉海里了。勞拉噗呲一笑,就算過去了。
有時候晚上回來晚了,又餓又累,遠遠看到街燈下的房子,和一個個窗戶里散發出的暖黃的光,心裡就不由地升起一陣溫暖和喜悅。善良的歐森太太,知道我晚歸,總把我停車的地方亮着燈。讓我覺得,萬家燈火居然有一盞為我而亮。我就會嘴角上揚,腳下踩油門,同時琢磨着,去冰箱裡偷點什麼吃的,然後拎着鞋,悄悄往樓上爬。
勞拉後來被丈夫接回家了。丈夫賭咒發誓不再家暴她,善良的勞拉又一次選擇相信了他。我後來也找工作走了。再沒有回過那個曾經寄託了我們許多青春,發生過許多有趣故事的房子了。
不知道那些室友們今在何處,是否都有一段好的姻緣,生活是否幸福。突然很想念她們,謹以此文,在這裡遙祝她們幸福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