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間到美國快30年了。 30年前那個時候出國特別難,估計很多人都是不能提,一提一把淚。我的出國經歷也是一個系統工程,歷時了好幾年,英語成績都快要作廢了才走成。因為太難了美國不敢是我的第一選擇,最後居然到了美國也是命運的安排。當我坐上北京到舊金山的飛機離開時,心裡有各種感受唯獨沒有留戀。關於出國的過程因為太長了我打算另起一文,這裡想說的是我到美國的第一個老闆。 老闆是個系主任,二戰老兵。當年服役於海軍,在軍艦上做廚子。戰後念書直到博士。老闆在飛機場手裡舉着我的名字接到我時,第一句話竟然是,你要不要上廁所,而不是我準備好的“How do you do”之類的。這個將近兩米高的人,兩手各提一個我的沉得要死的箱子穿過機場停車坪,大步走到一個紅色的卡車邊上,安慰我說,咱有卡車,不怕東西多。三十年前的箱子沒有輪子也不限重量,我因為是義無反顧,儘可能地往裡塞,連花椒大料都帶上了,估計那箱子能有80磅。一路上對於老闆對學校和專業的各種介紹我基本聽不懂,但是當路過一片墓地時,我看到花花草草很漂亮,就說,這是一個野餐的好地方阿! 放下行李洗漱完畢,他就來接我去了系裡一個教授的party。記得是風和日麗的五月份,在教授家開滿鮮花的後院。介紹我的時候關於墓地野餐就成了我的一個梗。三年後他退休時我又回來參加他的聚會,彼時我的梗就增加了好幾個。 一個是關於我搭順風車的事兒。 剛到沒幾天他派我去開會,大概替我報名時沒想到我的英語那麼爛。去時搭了誰的車記不得了,回來時我在會上找到一個記者路經我們村就搭了他的車。他還繞路帶我去了吉米卡特總統的故居,但是沒見到卡特本人,見了他的開雜貨鋪的兄弟,長得特別像他。回到系裡老闆已經在很着急地等我了,說系裡的車回來沒見我在車上,都以為我丟了呢。 還有一個是打乒乓球的事兒。系裡有個乒乓球檯我有時候去打球,贏了所有人。老闆就帶着我附近到處找人打球,到處吹牛掐架,出差了還交代別人帶我去,回來啥也不問先問誰贏了。他說他就喜歡看我幾板子把對方抽得滿地找球,特別過癮。我當年打過少年隊,後來打過州冠軍,當時對付那些業餘的實在是不在話下。 老闆因為是系主任經常出差,如果是附近開車就會帶着我見世面,跑遍了州里的各個部分。他和人討論時我通常是一臉懵圈地左看看右看看不知所云。等問到我了我突然說,麻煩能否別說法語說英語。他們的南方英語我當時是一句都沒聽懂。 老闆是做病毒的,手下一眾人在實驗室忙。他每天下午兩點鐘必帶着咖啡和甜點過來喊大家休息。下面的半小時他就說話特別慢,很耐心地問我各方面的進展。這之間我好朋友在中國被謀殺了,臨死之前寄給我一封信,信封是開着的。也就是說我在知道她死後收到了她的信。可想當時我的心情。老闆交待我身邊的每一個人要對我nice。 老闆有兩個女兒,一個大我兩歲一個小我兩歲。帶我回家吃飯無數次之後我和她們也很熟悉了。然後是她們帶我出去玩。這樣我的英語突飛猛進地進步,但是學了一口南方腔,以至於後來到了中西部經常表揚人家英語說得標準,像是收音機里的英語。她們倆最喜歡聽我讀書,有時候抓起一本聖經要我念一段,然後笑得前仰後合,我在一邊也跟着傻樂。那年頭兒出國的人比較少,可能看着一張東方臉說着一口南方腔是一個比較奇怪的組合。 老闆很早就開始投資股票,退休後經營一個聖誕樹農場。太太是個小學老師,他們生活應該不錯。慚愧的是離開以後二十幾年再沒有回去看望過他們。開始的幾年互寄一張聖誕卡,匯報一年的變化。幾次搬家換工作之後就失去了聯絡。兩年前終於成行,老人家剛剛去世幾個月。 他八十三歲的時候因心臟過緩生活不能自理住進了養老院。太太和孩子們輪流每天去看他。他拒絕見任何人除了家人。在認真思考了六個月之後,他決定停藥。以為心臟病的藥一停很快就沒命了,但是又過了三個月。然後他就拒絕進食,一周后辭世。交待不要任何儀式,把骨灰埋在他的聖誕樹農場。 我去後唯一能做的就是,請了他們全家人以及後代去當地最好的飯店吃了頓飯。他太太已經有點認知困難,但是絕對一眼認出來我,她一直坐在我身邊,拉着我的手不停地說,so good to see you girl, so good to see you girl. 我隔着桌子告訴他女兒,一個人對另一個人能做的最多的就是:改變這個人的命運。他,就是改變我命運的人! 回到他們家我要求單獨和老闆呆一會兒。手摸着老人家的骨灰盒,我哭出了多年的思念和委屈,回想起他彎下腰擁抱我的感覺,心裡非常感激這個像父親一樣關懷呵護過我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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