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我成了“現行反革命分子” 作為“現行反革命分子”我被揪出 “文革”中正常人的性格發生了極大異化。不少所謂“出生好”的人,從來沒有獲得如此大的權力,這些人毫無道德底線可言,對於“牛鬼蛇神”可任意訓斥和打罵污辱。而另一批人無論是出生,比如“剝削階級”,或是社會地位,比如知識分子,“臭老九”,在“文革”中很識相地自動萎縮到社會的角落,但是總有一部分不識相唐·吉柯德式的人物,要為“真理”而鬥爭,終將撞得頭破血流,我就是其中一員。 一九六八年四月初,我作為“現行反革命分子”被揪出,現行的反革命罪行是,我正在看《詩刊》,有個叫韓樹庭的打掉我手中的《詩刊》並說,不看毛主席著作看這玩意兒幹嗎,我惱其打落手中《詩刊》,就脫口而出“毛個屁”。三個月後那人成了我的對立派,把“毛個屁”作為我現行反革命的罪行揭發出來,我成了“現行反革命分子”。 兩次挨打耳光 第一批針對我“現行反革命分子”揪出的大字報出籠,隨即召開首場批鬥會,記得在航空護林局的大食堂里開的。現在首場批鬥會已過了五十多年,很難記清當時的“盛況”,第一次當眾挨打耳光,打人者是個工人,平日裡遊手好閒,張口閉口滿嘴都是下流話。我挨打的理由是,在批鬥中列數我許多“罪行”中,有一條是“打擊貧下中農”,於是那廝衝上前台啪啪左右開弓就是二個響亮的耳光,我平生成年以來,第一次遭到毒打,我祇是喃喃地說你怎麼打人呢!那廝惡狠狠地說打的就是你這王八羔子。 說起“貧下中農”我非但沒有打擊過任何貧下中農,反而還幫助過他們。僅舉一例說明,一九六四年我在瀋陽因病住院,一天有人在走廊里哭泣,模樣像是一位農村來的中年男子,過去細問之下才知道因為農村里沒有糧票可發,到城市裡如要住院之類事只好餓肚子,一九六四年當時糧食定量還比較緊張,但是在城市裡比起一九六零-一九六二年全國大饑荒期間改善多了,我當即把手頭上僅有的十幾斤糧票給了他,他以為我是販賣糧票的,掙扎着要把自己為數不多的錢給我,被我婉絕。之後他回農村由生產大隊給我寫了感謝信,我認為小事一樁沒告訴領導,也就過去了。 第二次遭毆打是在一個深夜,那時發電廠發電三天打漁兩天曬網,一到夜裡就停電,“革命群眾組織”的頭頭就利用黑燈瞎火的來審訊我,以期得到他們所想要的口供。三人在一間小屋內審訊我一人,這之中一人叫張君壽,雖是造反派頭頭,他象床舖底下拖出的黎元洪(北洋軍閥的臨時總統),當頭頭完全是歷史的誤會,心裡雖然反對我們一派,但是做法上還是留有餘地;另一個是北大畢業叫胡民臣的,對業務是少有的無知,同他結怨是在“四清”運動後,我很被動地被領導提拔為課題組長,我畢業才二年余從沒爭過當頭,而他比我早畢業一年,年齡比我大四五歲,卻沒有提上,就遷怒於我,“文革”就有了報復的機會。另一位外號為“跳蚤”的叫宋惠祥,他是咬了別人而被咬人還找不出是誰咬的,此人過去因亂搞男女關係而受過處分,在單位里也就當個小管理員的差使,此人一貫維護領導,有幾次在會上我揭了他醜惡老底,從此便有了過節。 這次審訊目的是要我“咬出”另一個我的朋友,並要我指稱說他是我的後台。該朋友叫王賢祥一九五七年北京大學畢業,有家庭歷史問題,他父親在1951年鎮壓反革命分子運動中被處決。象這樣岀身的人平時謹小慎微,生怕哪兒說錯一句或做錯一點,被人抓辮子給個人帶來麻煩,輕則遭批判重則把“帽子”給你戴上。平時他對人話不多,卻時常對社會問題進行相當深入的思考,特別是“文化大革命”毎件事腦子轉得比誰都勤快。我同他是很談得來,文革期間沒有什么正經的工作干,於是我們就天南地北的什麼都聊,他也是被對立派所討厭的人,比我更甚,因為他們認為他躱在後面出餿主意,我祇是跳梁小丑。那一睌就逼我“招出”我的一切“罪行”,都是他在後台出招,我在前台表演的。我堅持說我的行為是我的思想造成,不是他的主意。這樣反反覆覆逼我好幾次,他們就不耐煩了,胡民臣就首先動手,搧了我二個耳光,那個被我們稱他為跳蚤宋惠祥隨後就操起拖布把,正要向我後腦勺橫掃過來,被張君壽制止。我當時就喊了一聲“你們怎麼打人了呢”。此情景正好被關在另一間的局裡業務處處長周爾正聽到,以後周的證詞就成了他們打人暴行的證據。 縣城批鬥遊街“坐飛機” 在我單獨禁閉交待我的“反革命罪行”期間,有天早晨還沒讓我們這幫牛鬼蛇神吃上早飯,就由三個“牛鬼蛇神”乘一輛卡車,毎人由二位革命群眾押着,共約五六輛大卡車(時稱解放牌卡車),向着十四公里外的嫩訌縣城駛去。給“牛鬼蛇神”們預備好毎人一塊大木牌,約六十乘四十厘米見方,上面寫着各個“牛鬼蛇神”的罪名,如對老幹部是“死不改悔的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我的一塊牌子則寫上“資本家孝子賢孫、現行反革命分子”,還有其它五花八門的稱謂,反映了“革命群眾”的巨大創造性,這裡就不再一一羅列了。 車隊開到嫩江,就在僅二層樓的百貨大樓的對面,縣文化舘前的空地上擺開陣勢,由二輛大卡車尾尾對接搭了一個舞台,“牛鬼蛇神”在台上被迫掛着沉重的木牌低頭彎着腰等待批鬥。輪到批鬥時還進一步把腰彎到極限,再把雙臂反剪到最高,這在當時流行說法是坐(噴氣式)飛機。輪到我時,上來一位北京大學新分配來的二楞子(雖然他年紀比我大三歲),說你這個小爬蟲,我什麼人沒見過?聶元梓、蒯大富什麼的!說時遲那時快,他把我左臂從後背向上高高拉起,並用力把手腕再轉一個九十度,口中並惡狠狠地說,讓你嘗嘗無產階級專政的滋味。感謝我的爹媽生就我一付好身骨,使我手腕経過如此酷刑後還不被折斷,但是足足有二年時間一直在恢復中。 批鬥大會完了之後,車隊帶着十幾個“牛鬼蛇神”,在嫩江縣大街小巷遊街。事後我想如果遊街結束,再馬上拉到刑場就地正法,這十多條性命就此終結了。這在草菅人命的“文革”是十分平常的事,全國有多少城鎮,就是這麼殺戮無辜的,幸而這樣的事那天沒有發生。 連回來照樣是卡車仍有二人押着,這時經過幾小時批鬥,又是連早飯都沒有吃,幾小時滴水未進,實在是精疲力盡了,加上一塊木牌掛在脖子上越來越沉重。幸好二人之一(後來成了我的鐵哥們)趙榮弟和廉明啓,用他們的腿部支撐着我快要倒下的身軀,終於使我堅持回到了局裡。 廉明啓後來成為我紅外探火研究室的一員,其本質是好的雖然當時在我的對立一派,並擔承所有批鬥和罪行材料核實會的記錄,因為他出身貧苦農民家庭。趙榮弟一九六六年從瀋陽空司下屬瓦房店機場地勤轉業,文革後成為黨委委員,很快成為我的無所不談的鐵哥,二家關係也很密切,他前任夫人楊春紅說得一口大連話,高挑的身材人也長得十分漂亮,可惜一九七九年十月,紅顏薄命,不幸過早離開人間,逝世時才四十多歲。 有人自殺了 開始被揪出的一個多月我是單獨關在一個單間,屬軟禁可以自由出入小屋如廁或上食堂吃飯等,在夜裡則有專人鎖住房門,到早上才由專人開鎖,白天必須耽在屋內寫交待材料和反省。有一天全所開會核實我的“罪行材料”,一般要持續進行三個多小時,往往長時間垂手站立,弄得混身麻木,尤其手部充血,直到指尖麻木。可那一次核實材料才進行到一半,突然喝令,你下去好好反省你的罪行,今天就到這兒。又喊了幾聲口號什麼“金繼忠對抗革命群眾,死路一條”。下去後再也不讓我回到原來關我的小屋,關我的新小屋窗戶用木板完全釘死,二十四小時專人看管,小屋關押升級了,於是吃喝拉撒睡全要報告得到批准才能進行。 後來對我看守稍有鬆動,才聽說那天航空護林局出了大事了,一位十四級業務處長馬超(已被揪斗)在自家三米深的菜窖里用跳傘的傘繩上吊自殺了,此人生性剛烈,受不了平時是下級的廣大空降兵戰士的羞辱,扔下愛人和二男一女未成年的孩子,做了革命的“叛徒”(當時對自殺者通行的稱謂)。這名處長也有傳奇般的經歷,曾跟隨老紅軍將領何長工作為警衛員走過長征,相傳有一個笑談,說是何長工的隨軍老婆在路上生孩子,為了及時曬乾,內褲內衣都掛在行軍路上的小馬超身上。 “文革”給全國人民帶來深重的災難,就以遠離北京的黑龍江西北的北大荒,東北航空護林局僅三百多人的單位,就多達三十多人被打成“牛鬼蛇神”,佔10%還多,自殺者三人佔總數的百分之一。一位卡車司機自殺可能被懷疑有歷史問題,被迫在局裡大汽車庫上吊自盡。另一位忘了姓名的工人,也用自殺結朿了自己的性命。更令人匪夷所思的是,我局揪出一個“現行反革命分子”後不幾天,他不滿十歲的兒子也被揪岀,因為懷疑在子弟學校的廁所內書寫反動標語。那時我和韻倩仍然兩地生活,她所在的湖南零陵地區氣象局三十多人的小單位,竟有十四人被當成階級敵人給揪出來,“文化大革命”已經把全國人民搞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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