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死于非洲的瑞典人 ——怀念哈马绍 茉莉 每周一次,我和玛格丽达在东街那个咖啡馆相聚。我们中、瑞两个民族的女人意趣相投,总是有聊不完的话题。前次聚会时,不知怎么聊起了非洲,谈到非洲从西方殖民者手里获得解放之后,几十年来虎去狼来的现实。 玛格丽达突然说:“要是哈马绍还活着,非洲不会落到这样悲惨的处境。”是吗?我沉思起来。那位去刚果途中因飞机失事殉难的瑞典人——联合国第二任秘书长达格·哈马绍,在遥远的地方隐隐闪现。于是,我们都去图书馆找有关哈马绍的书籍阅读。 玛格丽达关心的是哈马绍的成长经历,一个“妈妈的小男孩”,怎么成长为一个服务世界的官员。那是一个不寻常的家庭。父亲亚尔马·哈马绍在任省长和国会议员期间,正逢瑞典的附属国挪威闹独立,他主持了与挪威人的谈判,于1905年和平地解决了两国分家的问题。1914年至1917年,亚尔马曾任瑞典首相。 然而,这位严肃的原则性很强的父亲,却是一个不常归家的工作狂。住在乌普沙拉古老的红色王宫,目睹母亲的寂寞与忧伤,幼年的哈马绍从小就学会关爱母亲。这个孝顺的儿子甚至一辈子不结婚,几十年如一日地照顾母亲。母亲是一位虔诚的基督徒,成为政治经济学博士的哈马绍,也喜欢阅读神学著作。 1953年,一封聘请哈马绍为联合国秘书长的电报,令瑞典举国皆惊,当时任瑞典内阁不管部部长的哈马绍本人,更是惊奇得不知所措。没有任何瑞典政府官员或民间机构向联合国推荐过他,甚至没有人征求过哈马绍本人的意见,他就得走马上任了。他的前任——挪威人赖伊到纽约机场迎接他,告诉他:联合国秘书长这个职务,是世界上的“一个不可能的工作”。 这是我最感兴趣的:这位糊里糊涂被推上世界首长位置的瑞典人,如何面对那个“不可能的工作”?那是冷战激烈的时代,美苏两国争霸,在联合国吵闹不休。安理会的英国人和法国人,观察到哈马绍作为瑞典外交官在国际事务上的优异表现,相信来自有著名中立传统的瑞典,哈马绍有能力调解各国之间的纷争和冲突,于是推荐了他。后来的事实证明,哈马绍在那个巨变的时代里不负众望。 当时没有人知道,沉默而敏感的哈马绍,从那里去寻找力量,来对付早期联合国那些繁忙的事务与尖锐的冲突,对付如赫鲁晓夫大敲桌子那一类傲慢的挑衅。直到哈马绍去非洲参加停火谈判的座机坠毁,人们才从他留在纽约居所的一本日记中,窥探到这位殉难者内心的秘密。 于是,我和玛格丽达一起阅读这本题为《路标》的日记。这是一本沉思录,充满了忧郁的内心独白和神学思辨,勾画了一个自我轮廓。作者的思绪在不同的表达之间跳跃,富有诗意和古典韵味。此书出版后人们才知道,从未公开谈及宗教信仰的哈马绍,原来是一位心灵的基督徒。每当他疲乏无助之时,他就在内心里和上帝对话,诉说自己的困惑与痛苦,询问为何要由他来承担如此艰难的工作。 但是,与他对话的上帝不是传统的教会的上帝,而是一个更博大的存在。他的寻求,实际上是生命意义的寻求,一种值得忘我地去追求的意义。他既信仰科学也信仰神学,爱好文学还酷爱大自然,有机会就去拉普兰的荒原上漫步。从内心的宁静和大自然中,他吸取智慧和力量。 对于哈马绍来说,宁静具有莫大的价值。联合国工作的紧张而又忙碌,他在日记中,为自己保留一个静谧的心灵空间,以便回归、休憩,思索并追问一些永恒的哲学问题,增加自我理解并获得力量,以完成他那责任重大的工作。 突然悲剧性地离开人世,哈马绍留给人们的是四个常用的瑞文词:allvar(严肃), arbete(工作),andakt(虔诚),ansvar(责任)。读哈马绍时,我和玛格丽达在一起长久地叹息。在这个传统价值衰微的时代,在当今世界的政治人物中,像哈马绍这样坚守精神价值、具有不可腐蚀性的典范,已经不可再得。 --- 原载香港《开放》杂志2009年8月号 |